第十四章(7)
豫瑾忍不住問道:"沈世鈞還常看見吧?"曼楨微笑道:"好久不看見了。他好幾年前就回南京去了。"豫瑾道:"哦?"曼楨默然片刻,又說了一聲:"後來聽說他結婚了。"豫瑾聽了,也覺得無話可說。在沉默中忽然聽見一陣瑟瑟的響聲,是雨點斜撲進來打在書本上,桌上有幾本書,全打濕了。豫瑾笑道:"你這窗子還是不能開。"他拿起一本書,掏出手帕把書面的水漬擦乾了。曼楨道:"隨它去吧,這上頭有灰,把你的手絹子弄髒了。"但是豫瑾仍舊很珍惜地把那些書一本本都擦乾了,因為他想起從前住在曼楨家裏的時候,晚上被隔壁的無線電吵得睡不着覺,她怎樣借書給他看。那時候要不是因為沉世鈞,他們現在的情形也許很兩樣吧?他急於要打斷自己的思潮,立刻開口說話了,談起他的近況,因道:"在這種小地方辦醫院,根本沒有錢可賺,有些設備又是沒法省的,只好少雇兩個人,自己忙一點。我雖然是土生土長的,跟地方上的人也很少來往。蓉珍剛去的時候,這種孤獨的生活她也有點過不慣,覺得悶得慌,後來她就學看護,也在醫院裏幫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他自己覺得談得時間夠長了,突然站起身來笑道:"走了!"曼楨因為時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沒有留他。她送他下樓,豫瑾在樓梯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問道:"上次我在這兒,聽見說你姊姊病了,她現在可好了?"曼楨低聲道:"她死了。就是不久以前的事。"豫瑾惘然道:"那次我聽見說是腸結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楨道:"哦,那一次……那一次並沒有那麼嚴重。"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裝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楨頓了一頓,便又淡笑着說道:"她死我都沒去──這兩年裏頭髮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幾時有空講給你聽。"豫瑾不由得站住了腳,向她注視了一下,彷佛很願意馬上聽她說出來,但是他看見她臉上突然顯得非常疲乏似的,他也就沒有說什麼,依舊轉身下樓。她一直送到後門口。她回到樓上來,她房間裏唯一的一張沙發椅,豫瑾剛才坐在這上面的,椅子上有幾塊濕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楨望着那水漬發了一會呆,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惆悵。今天這雨是突然之間下起來的,豫瑾出去的時候未見得帶着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給他把雨衣帶到飯館子裏去的。他們當然是感情非常好,這在豫瑾說話的口吻中也可以聽得出來。那麼世鈞呢?他的婚後生活是不是也一樣的美滿?許久沒有想起他來了。她自己也以為她的痛苦久已鈍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體裏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東西,永遠是新鮮強烈的,一發作起來就不給她片刻的休息。她把豫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里,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麼一來,熱水瓶里的開水一衝衝出來,全倒在她腳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覺得,彷佛腳背上被一隻鐵鎚打了一下,但是並不痛。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楨也直到天明才睡着。剛睡了沒有一會,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象還是在醫院裏的時候,天一亮,看護就把孩子送來餵奶。她迷迷糊糊地抱着孩子,心中悲喜交集,彷佛那孩子已經是失而復得的了。但是她忽然發現那孩子渾身冰冷──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了,都已經僵硬了。她更緊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臉撳沒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發覺這是一個死孩子。然而已經被發覺了。那滿臉橫肉的周媽走過來就把他奪了過去,用蘆席一卷,挾着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卻在蘆席捲里掙扎着,叫喊起來:"阿姨!阿姨!"那孩子越叫越響,曼楨一身冷汗,醒了過來,窗外已是一片雪白的晨光。曼楨覺得她這夢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為想起過去的事情,想到世鈞,心裏空虛得難過,所以更加渴念着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段的印象湊成了這樣一個夢。她再也睡不着了,就起來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門的時候,還不到七點,離她辦公的時間還有兩個鐘頭呢。她在馬路上慢慢地走着,忽然決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其實,與其說是"決定",不如說是她忽然發現了她一直有這意念,所以出來得特別早,恐怕也是為了這個緣故。快到大安里了。遠遠的看見那衖堂里走出一行人來,兩個扛夫挑着一個小棺材,後面跟着一個女傭──不就是那周媽嗎!曼楨突然眼前一黑,她身體已經靠在牆上了,兩條腿站都站不住。她極力鎮定着,再向那邊望過去。那周媽一隻手舉着把大芭蕉扇,遮住頭上的陽光,嘴裏一動一動的,大概剛吃過早飯,在那裏吮舐着牙齒。這一幅畫面在曼楨眼中看來,顯得特別清晰,她心裏卻有點迷迷糊糊的。她覺得她又走入噩夢中了。那棺材在她面前經過。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媽打聽一聲,死的是什麼人,但是那周媽又不認識她是誰。她這一躊躇之間,他們倒已經去遠了。她一轉念,竟毫不猶豫地走進大安里,她記得祝家是一進門第四家,她逕自去撳鈴,就有一個女傭來開門,這女傭卻是一個舊人,姓張。這張媽見是曼楨,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聲"二小姐"。曼楨也不和她多說,只道:"孩子怎麼樣了?"張媽道:"今天好些了。"──顯然是還活着。曼楨心裏一松,陡然腳踏實地了,但是就像電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覺得一陣眩暈。她扶着門框站了一會,便直截地舉步往裏走,說道:"他在哪兒?我去看看。"那張媽還以為曼楨一定是從別處聽見說孩子病了,所以前來探看,便在前面引路,這是個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從後門進出的,穿過灶披間,來到客堂里。客堂間前面一列排門都釘死了,房間裏暗沉沉的,靠里放着一張大床,孩子就睡在那張床上。曼楨見他臉上通紅,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額上摸了摸,熱得燙手。剛才張媽說他"今天好些了,"那原來是她們的一種照例的應酬話。曼楨低聲說:"請醫生看過沒有?"張媽道:"請的。醫生講是他姊姊過的,叫兩人不要在一個房間裏。"曼楨道:"哦,是傳染病。你可知道是什麼病?"張媽道:"叫什麼猩紅熱。招弟後來看着真難受──可憐,昨天晚上就死了呀。"曼楨方才明白過來,剛才她看見的就是招弟的棺材。她仔細看那孩子臉上,倒沒有紅色的斑點。不過猩紅熱聽說也有時候皮膚上並不現出紅斑。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到一分鐘就換一個姿勢,怎樣睡也不舒服。曼楨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干又熱,更覺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樣。張媽送茶進來,曼楨道:"你可知道,醫生今天還來不來?"張媽道:"沒聽見說。老爺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楨聽了,不禁咬了咬牙,她真恨這鴻才,又要霸住孩子不肯放手,又不好好的當心他,她不能讓她這孩子再跟招弟一樣,糊里胡塗的送掉一條命。她突然站起身來往外走,只匆匆地和張媽說了一聲:"我一會兒還要來的。"她決定去把豫瑾請來,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紅熱。她總有點懷疑祝家請的醫生是否靠得住。這時候豫瑾大概還沒有出門,時候還早。她跳上一部黃包車,趕回她自己的寓所,走到斜對過那家人家,一撳鈴,豫瑾卻已經在陽台上看見了她,她這裏正在門口問傭人:"張醫生可在家?"豫瑾已經走了出來,笑着讓她進去。曼楨勉強笑道:"我不進去了。你現在可有事?"豫瑾見她神色不對,便道:"怎麼了?你是不是病了?"曼楨道:"不是我病了,因為姊姊的小孩病得很厲害,恐怕是猩紅熱,我想請你去看看。"豫瑾道:"好,我立刻就去。"他進去穿上一件上裝,拿了皮包,就和曼楨一同走出來,兩人乘黃包車來到大安里。豫瑾曾經聽說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訴他的,說她怎樣發財,造了房子在虹橋路,想不到他們家現在卻住着這樣湫隘的房屋,他覺得很是意外。他以為他會看見曼璐的丈夫,但是屋主人並沒有出現,只有一個女傭任招待之職。豫瑾一走進客堂就看見曼璐的遺容,配了鏡框迎面掛着。曼楨一直就沒看見,她兩次到這裏來,都是心慌意亂的,全神貫注在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