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6)
那招弟站在豆腐乾擔子旁邊,從小瓦罐里挑出辣醬抹在臭豆腐乾上。大概因為辣醬是不要錢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麵包上塗果子醬似的,把整塊的豆腐乾塗得鮮紅。挑擔子的人看了她一眼,彷佛想說話了,結果也沒說。招弟一共買了三塊,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裏吃着。她弟弟也想吃,他踮着腳,兩隻手撲在她身上,仰着臉咬了一口。曼楨心裏想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淚出,喉嚨也要燙壞了。她不覺替他捏一把汗,誰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還要吃,依舊踮着腳尖把嘴湊上去。招弟也很友愛似的,自己咬一口,又讓他咬一口。曼楨看着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着,眼眶裏的淚水已經滴下來了。她急忙別過身去,轉了個彎走到支衖里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來擦眼淚。忽然聽見背後一陣腳步聲,一回頭,卻是招弟,向這邊啪噠啪噠追了過來,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在那潮濕的水門汀上,一吸一吸,發出唧唧的響聲。曼楨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認識我。我還以為她那時候小,只看見過我一回,一定不記得了。"曼楨只得扭過頭去假裝尋找門牌,一路走過去,從眼角里看看那招弟,招弟卻在一家人家的門首站定了,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過佛事,門框上貼的黃紙條子剛撕掉一半,現在又在天井裏焚化紙錢,火光熊熊。招弟一面看着他們燒錫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乾,似乎對曼楨並不注意。曼楨方才放下心來,便從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那男孩身邊現在多了一個女傭,那女傭約有四十來歲年紀,一臉橫肉,兩隻蝌蚪式的烏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隻長凳坐在後門口摘菜,曼楨心裏想這一定就是阿寶所說的那個周媽,招弟就是看見她出來了,所以逃到支衖里去,大概要躲在那裏把豆腐乾吃完了再回來。曼楨緩緩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那孩子看見她,也不知道是喜歡她的臉還是喜歡她的衣裳,他忽然喊了一聲"阿姨!"曼楨回過頭來向他笑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連串喊下去了。那女傭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時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時候倒喊個不停!"曼楨走出那個衖堂,一連走過十幾家店面,一顆心還是突突地跳着。走過一家店鋪的櫥窗,她向櫥窗里的影子微笑。倒看不出來,她有什麼地方使一個小孩一看見她就對她發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着。她耳邊一直聽見那孩子的聲音。她又仔細回想他的面貌,上次她姊姊把他帶來給她看,那時候他還不會走路吧,滿床爬着,像一個可愛的小動物,現在卻已經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物"了。這次總算運氣,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以後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見了也無益,徒然傷心罷了。倒是她母親那裏,她想着她姊姊現在死了,鴻才也未見得有這個閑錢津貼她母親,曼楨便匯了一筆錢去,但是沒有寫她自己的地址,因為她仍舊不願意她母親來找她。轉瞬已經到了夏天,她母親上次說大弟弟今年夏天畢業,他畢了業就可以出去掙錢了,但是,曼楨總覺得他剛出去做事,要他獨力支持這樣一份人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又給他們寄了一筆錢去。她把她這兩年的一些積蓄陸續都貼給他們了。這一天天氣非常悶熱,傍晚忽然下起大雨來,二房東的女傭奔到曬台上去搶救她晾出去的衣裳。樓底下有人撳鈴,撳了半天沒有人開門,曼楨只得跑下樓去,一開門,見是一個陌生的少婦。那少婦有點局促地向曼楨微笑道:"我借打一個電話,便當嗎?我就住在九號里,就在對過。"外面嘩嘩地下着雨,曼楨便請她進來等着,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幾聲沒人應,那女傭抱着一卷衣裳下樓來說:"太太不在家。"曼楨只得把那少婦領到穿堂里,裝着電話的地方。那少婦先拿起電話簿子來查號碼,曼楨替她把電燈開了,在燈光下看見那少婦雖然披着斗篷式的雨衣,依舊可以看出她是懷着孕的。她的頭髮是直的,養得長長的擄在耳後,看上去不像一個上海女人,然而也沒有小城市的氣息,相貌很娟秀,稍有點扁平的鵝蛋臉。她費了很多的時候查電話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時地抬起頭來向曼楨微笑着,搭訕着問曼楨貴姓,說她自己姓張。又問曼楨是什麼地方人,曼楨說是安徽人。她卻立刻注意起來,笑道:"顧小姐是安徽人?安徽什麼地方?"曼楨道:"六安。"那少婦笑道:"咦,我新近剛從六安來的。"曼楨笑道:"張太太也是六安人嗎?倒沒有六安口音。"那少婦道:"我是上海人呀,我一直就住在這兒。是我們張先生他是六安人。"曼楨忖了一忖,便道:"哦。六安有一個張豫瑾醫生,不知道張太太可認識嗎?"那少婦略頓了一頓,方才低聲笑道:"他就叫豫瑾。"曼楨笑道:"那真巧極了,我們是親戚呀。"那少婦喲了一聲,笑道:"那真巧,豫瑾這回也來了,顧小姐幾時到我們那兒玩去,我現在住在我母親家。"她撥了號碼,曼楨就走開了,到後面去轉了一轉,等她的電話打完了,再回到這裏來送她出去。本來要留她坐一會等雨小些再走,但是她說她還有事,今天有個親戚請他們吃飯,剛才她就為這個事打電話找豫瑾,叫他直接到館子裏去。她走後,曼楨回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裏,聽那雨聲緊一陣慢一陣,不像要停的樣子。她心裏想豫瑾要是知道她住在這裏,過兩天他一定會來看她的。她倒有點怕看見他,因為一看見他就要想起別後這幾年來她的經歷,那噩夢似的一段時間,和她過去的二十來年的生活完全不發生連繫,和豫瑾所認識的她也毫不相干。她非常需要把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說一說,要不然,那好象是永遠隱藏在她心底里的一個恐怖的世界。這樣想着的時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着覺了。那天天氣又熱,下着雨又沒法開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搧着扇子,反而搧出一身汗來。已經快十點鐘了,忽然聽見門鈴響,睡在廚房裏的女傭睡得糊里胡塗的,瓮聲瓮氣地問:"誰呀?……啊?……啊?找誰?"曼楨忽然靈機一動,猜着一定是豫瑾來了。她急忙從床上爬起來,捻開電燈,手忙腳亂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樓去。那女傭因為是晚上,不認識的人不敢輕易放他進來。是豫瑾,穿着雨衣站在後門口,正拿着手帕擦臉,頭髮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來。他向曼楨點頭笑道:"我剛回來。聽見說你住在這兒。"曼楨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他,馬上覺得萬種辛酸都湧上心頭,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着燈,人家看不見她眼睛裏的淚光。她立刻別過身去引路上樓,好在她總是走在前面,依舊沒有人看見她的臉。進了房,她又搶着把床上蓋上一幅被單,趁着這背過身去鋪床的時候,終於把眼淚忍回去了。豫瑾走進房來,四面看看,便道:"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兒?老太太他們都好吧?"曼楨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們現在搬到蘇州去住了。"豫瑾似乎很詫異,曼楨本來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預備告訴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見豫瑾這樣熱心,一聽見說她住在這裏,連夜就冒雨來看她,可見他對她的友情是始終如一的,她更加決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訴他。但是有一種難於出口的話,反而倒是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傾心吐膽地訴說。上次她在醫院裏,把她的身世告訴金芳,就不像現在對豫瑾這樣感覺到難以啟齒。她便換了個話題,笑道:"真巧了,剛巧會碰見你太太。你們幾時到上海來的?"豫瑾道:"我們來了也沒有幾天。是因為她需要開刀,我們那邊的醫院沒有好的設備,所以到上海來的。"曼楨也沒有細問他太太需要開刀的原因,猜着總是因為生產的緣故,大概預先知道要難產。豫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醫院裏去了,現在這兒是她母親家裏。"他坐下來,身上的雨衣**的,也沒有脫下來。當然他是不預備久坐的,因為時間太晚了。曼楨倒了一杯開水擱在他面前,笑道:"你們今天有應酬吧?"豫瑾笑道:"是的,在錦江吃飯,現在剛散,她們回去了,我就直接到這兒來了。"豫瑾大概喝了點酒,臉上紅紅的,在室內穿着雨衣,也特別覺得悶熱,他把桌上一張報紙拿起來當扇子搧着。曼楨遞了一把芭蕉扇給他,又把窗子開了半扇。一推開窗戶,就看見對過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燈,豫瑾在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經睡覺了。豫瑾倘若在這裏耽擱得太久了,他的太太雖然不會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說不定要說閑話的。曼楨便想着,以後反正總還要見面的,她想告訴他的那些話還是過天再跟他說吧。但是豫瑾自從踏進她這間房間,就覺得很奇怪,怎麼曼楨現在弄得這樣孑然一身,家裏人搬到內地去住,或許是為了節省開銷,沉世鈞又到哪裏去了呢?怎麼他們到現在還沒有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