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第三章(3)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說:"這兩天不知有些什麼東西新上巿?明天我跟你逛菜場去!"他太太道:"你就別去了,待會兒看見什麼買什麼,想要留幾個錢過節呢。"裕舫道:"其實要吃好東西也不一定要在過節那天吃,過節那天只有貴,何必湊這個熱鬧呢?"他太太依舊堅持着世俗的看法,說:"節總是要過的。"這過節不過節的問題,結果是由別人來替他們解決了。他們家來了一個朋友借錢,有一筆急用,把裕舫剛領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這人也是裕舫的一個多年的同事,這一天他來了,先閑談了一會,世鈞看他那神氣彷佛有話要說似的,就走了出來,回到自己房間裏去。過了一會,許太太到他房門外搬取她的一隻煤球爐子,順便叫了他一聲:"世鈞!許伯伯要做黃魚羹面呢,你也來吃!"世鈞笑着答應了一聲,便跟過來了。裕舫正在那裏揎拳擄袖預備上灶,向客人說道:"到我這兒來,反正有什麼吃什麼,決不會為你多費一個大,這你可以放心!"除了面,還有兩樣冷盆。裕舫的烹調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負的,但是他這位大師傅手下,也還是需要一個"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一樣一樣切成絲,剁成末,所以許太太還是忙個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來一絲不茍,各種原料占上許多不同的碟子,攤滿一房間。客人走了半天,許太太還在那裏洗碟子。她今天早上買這條魚,本來是因為叔惠說了一聲,說想吃魚。現在這條大魚去掉了中間的一段,她依舊把剩下的一個頭和一條尾巴湊在一起,擺出一條完整的魚的模樣,擱在砧板上,預備吃晚飯的時候照原定計畫炸來吃。叔惠回來了,看見了覺得很詫異,說:"這隻魚怎麼頭這麼大?"裕舫接口道:"這魚矮。"許太太也忍不住笑起來了。叔惠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裏,露出他裏面穿的絨線背心,灰色絨線上面滿綴着雪珠似的白點子。他母親便問道:"你這背心是新的?是機器織的還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許太太道:"哦?是誰給你打的?"叔惠道:"顧小姐。你不認識的。"許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個同事的顧小姐嗎?"曼楨本來跟世鈞說要給他打件背心,但是她這種地方向來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織了一件。她的絨線衫口袋裏老是揣着一團絨線,到小飯館子裏吃飯的時候也手不停揮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來了。被他母親看在眼裏,他母親對於兒子的事情也許因為過分關心的緣故,稍微有點神經過敏,從此倒添了一樁心事。當時她先擱在心裏沒說什麼。叔惠是行蹤無定的,做母親的要想釘住他跟他說兩句心腹話,簡直不可能。倒是世鈞,許太太和他很說得來。她存心要找個機會和他談談,從他那裏打聽打聽叔惠的近況,因為兒女到了一個年齡,做父母的跟他們簡直隔閡得厲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第二天是一個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親也去看朋友去了。郵差送了封信來,許太太一看,是世鈞家裏寄來的,便送到他房間裏來。世鈞當著她就把信拆開來看,她便倚在門框上,看着他看信,問道:"是南京來的吧?你們老太太好呀?"世鈞點點頭,道:"她說要到上海來玩一趟。"許太太笑道:"你們老太太興緻這樣好!"世鈞皺着眉笑道:"我想她還是因為我一直沒回去過,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來看看。其實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寫信去告訴她,她也可以不必來了──她出一趟門,是費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館也住不慣。"許太太嘆道:"也難怪她惦記着,她現在就你這麼一個孩子嘛!你一個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沒催你早一點結婚么?"世鈞頓了一頓,微笑道:"我母親這一點倒很開通。也是因為自己吃了舊式婚姻的苦,所以對於我她並不干涉。"許太太點頭道:"這是對的。現在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別說像你們老太太跟你,一個在南京,一個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這樣住在一幢房子裏,又有什麼用?他外邊有女朋友,他哪兒肯對我們說?"世鈞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結婚的對象,他決不會不說的。"許太太微笑不語,過了一會,便又說道:"你們同事有個顧小姐,是怎麼一個人?"世鈞倒楞了一楞,不知道為什麼馬上紅了臉,道:"顧曼楨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許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聲,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對叔惠很不錯,要不怎麼會替他打絨線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長得丑,所以叔惠對她並沒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長得難看是吧?"世鈞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並不難看。不過我確實知道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覺得他結尾這句話非常無力,一點也不能保證叔惠和曼楨沒有結合的可能,許太太要疑心也還是要疑心的。只好隨她去吧。世鈞寫了封信給他母親,答應說他不久就回來一趟。他母親很高興,又寫信來叫他請叔惠一同來。世鈞知道他母親一定是因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裏,她要想看看他這個朋友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否對於他有不良的影響。他問叔惠可高興到南京去玩一趟。這一年的雙十節恰巧是一個星期五,和周末連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們決定乘這個機會去痛痛快快玩兩天。在動身的前夕,已經吃過晚飯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許太太知道他剛才有一個女朋友打電話來,便道:"這麼晚了還要出去,明天還得起個大早趕火車呢!"叔惠道:"我馬上回來的。一個朋友有兩樣東西托我帶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許太太道:"喲,東西有多大呀,裝得下裝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經給你理好了。"她還在那裏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無影無蹤了。他才去了沒一會兒,倒又回來了,走到樓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來了!"原來是曼楨來了,他在衖堂口碰見她,便又陪着她一同進來。曼楨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沒關係的。我沒有什麼事情──我給你們帶了點點心來,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幹嗎還要買東西?"他領着她一同上樓,樓梯上有別的房客在牆上釘的晾衣裳繩子,晾滿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繩子斜斜地一路牽到樓上去。樓梯口又是煤球爐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裏住上幾家人家,常常就成為這樣一個立體化的大雜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裝穿得那麼挺刮,人家大約想不到他家裏是這樣一個情形。他自己也在那裏想着:這是曼楨,還不要緊,換了一個比較小姐脾氣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裏帶。走到三層樓的房門口,他臉上做出一種幽默的笑容,向裏面虛虛地一伸手,笑道:"請請請。"由房門裏望進去,迎面的牆上掛着幾張字畫和一隻火腿。叔惠的父親正在燈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張方桌上放着一隻臉盆,在臉盆里晃蕩晃蕩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為他太太吃了飯就在那裏忙着絮棉襖──他們還有兩個孩子在北方念書,北方的天氣冷得早,把他們的棉袍子給做起來,就得給他們寄去了。許太太看見來了客,一聽見說是顧小姐,知道就是那個絨線背心的製做者,心裏不知怎麼卻有點慌張,笑嘻嘻地站起來讓坐,嘴裏只管嘰咕着:"看我這個樣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顧忙着拍她衣服上黏着的棉花衣子。許裕舫在家裏穿着一件古銅色對襟夾襖,他平常雖然是那樣滿不在乎,來了這麼個年輕的女人,卻使他局促萬分,連忙加上了一件長衫。這時候世鈞也過來了。許太太笑道:"顧小姐吃過飯沒有?"曼楨笑道:"吃過了。"叔惠陪着坐了一會,曼楨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裕舫在旁邊一直也沒說話,到現在方才開口問他太太:"叔惠上哪兒去了?"他太太雖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當時就留了個神,很圓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聽見他說馬上就要回來的,顧小姐你多坐一會。這兒實在亂得厲害,要不,上那邊屋去坐坐吧。"她把客人讓到叔惠和世鈞的房間裏去,讓世鈞陪着,自己就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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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半生緣(十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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