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第三章(2)

顧家是五號,後門口貼着招租條子。門虛掩着,世鈞敲了敲,沒人應,正要推門進去,衖堂里有個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車上玩,把腳鈴踏着叮叮地響,這時候就從車上跳了下來,趕過來攔着門問:"找誰?"世鈞認識他是曼楨的弟弟,送鑰匙到叔惠家裏去過的,他卻不認識世鈞。世鈞向他點點頭笑笑,說:"你姊姊在家嗎?"世鈞這句話本來也問得欠清楚,傑民聽了,更加當作這個人是曼璐從前的客人。他雖然是一個小孩子,因為環境的關係,有許多地方非常敏感,對於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惡,可是一直也沒有發泄的機會。這時候便理直氣壯地吆喝道:"她不在這兒了!她結婚了!"世鈞笑道:"不是的,我是說你二姊。"傑民楞了一楞,因為曼楨從來沒有什麼朋友到家裏來過。他仍舊以為這兩個人是跑到此地來尋開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幹嗎?"這孩子一副聲勢洶洶的樣子,當著那位同來的吳先生,使世鈞有些難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們來看房子的。"傑民又向他觀察了一番,方始轉身跑進去,一路喊着:"媽!有人來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媽,可見還是有一點敵意。世鈞倒沒有想到,上她家裏來找她會有這麼些麻煩。過了一會,她母親迎了出來,把他們往裏讓。世鈞向她點頭招呼着,又問了一聲"曼楨在家么?"她母親笑道:"在家,我叫傑民上去喊她了。──貴姓呀?"世鈞道:"我姓沉。"她母親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細向他臉上認了一認,見他並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裏稍微有點失望。樓下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已經出空了,一眼望過去,只看見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層灰。空房間向來是顯得大的,同時又顯得小,像個方方的盒子似的。總之,從前曼楨的姊姊住在這裏是一個什麼情形,已經完全不能想像了。傑民上樓去叫曼楨,她卻擱了好一會方才下來,原來她去換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為姊姊結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夾綢旗袍,粉紅地上印着菉豆大的深藍色圓點子。這種比較嬌艷的顏色她從前是不會穿的,因為家裏有她姊姊許多朋友出出進進;她永遠穿着一件藍布衫,除了為省儉之外,也可以說是出於一種自衛的作用。現在就沒有這些顧忌了。世鈞覺得她好象陡然脫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世鈞把她介紹給吳先生。吳先生說這房子朝西,夏天恐怕太熱了,敷衍了兩句說再考慮考慮,就說:"那我先走一步了,還有幾個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楨邀世鈞到樓上去坐一會。她領着他上樓,半樓梯有個窗戶,窗台上擱着好幾雙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陽里曬着。晚春的太陽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藍色的。到了樓上,樓上的一間房是她祖母帶着幾個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兩張大床,一張小鐵床。曼楨陪着世鈞在靠窗的一張方桌旁邊坐下。他們一路上來,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她母親這時候也不知去向了,隱隱的聽見隔壁房間有咳嗽聲和嘁嘁促促說話的聲音,想必人都躲到那邊去了。一個小大姐送茶進來,果然就是剛才在衖堂里洗腳,趾甲上塗著蔻丹的那一個。她大概是曼楨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遺迹了。她現在赤着腳穿着雙半舊的鏤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頭髮上夾着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說了聲"先生請用茶",禮貌異常周到。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帶上了門。世鈞注意到了,心裏也有點不安;倒不是別的,關着門說話,給她的祖母和母親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過是稍微有點局促而已,曼楨又是一種感想,她想着阿寶是因為一直伺候她姊姊,訓練有素的緣故。這使她覺得非常難為情。她馬上去把門開了,再坐下來談話,說:"剛才你那個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貴了?"世鈞道:"我想不是吧,叔惠家裏也是住這樣兩間房間,租錢也跟這個差不多,房間還不及這兒敞亮。"曼楨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間房么?"世鈞道:"唔。"傑民送了兩碗糖湯渥雞蛋進來。曼楨見了,也有點出於意外。當然總是她母親給做的,客人的碗裏有兩隻雞蛋。她的碗裏有一隻雞蛋。她弟弟咚咚咚走進來放在桌上,板著臉,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楨想叫住他,他頭也不回一回。曼楨笑道:"他平常很老練的,今天不知道怎麼忽然怕難為情起來了。"這原因,世鈞倒很明了,不過也沒有去道破它,只笑着說:"為什麼還要弄點心,太費事了。"曼楨笑道:"鄉下點心!你隨便吃一點。"世鈞一面吃着一面問:"你們早上吃什麼當早飯?"曼楨道:"吃稀飯。你們呢?"世鈞道:"叔惠家裏也是吃稀飯,不過是這樣:叔惠的父親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來吃飯,一來來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親都累壞了,早上還得天不亮起來給我們煮粥,我真覺得不過意,所以我常常總是不吃早飯出來,在攤子上吃兩副大餅油條算了。"曼楨點點頭道:"在人家家裏住着就是這樣,有些地方總有點受委屈。"世鈞道:"其實他們家裏還算是好的。叔惠的父親母親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樣,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裏。"曼楨道:"你有多少時候沒回家去了?"世鈞道:"快一年了吧。"曼楨笑道:"不想家么?"世鈞笑:"我也真怕回去。將來我要是有這個力量,總想把我母親接出來。我父親跟她感情很壞,總是鬧彆扭。"曼楨道:"哦。"世鈞道:"就為了我,也嘔了許多氣。"曼楨道:"怎麼呢?"世鈞道:"我父親開着一丬皮貨店,他另外還做些別的生意。從前我哥哥在世的時候,他畢業之後就在家裏幫着我父親,預備將來可以接着做下去。後來我哥哥死了,我父親意思要我代替他,不過我對於那些事情不感到興趣,我要學工程。我父親非常生氣,從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後來我進大學,還是靠我母親偷偷地接濟我一點錢。"所以他那時候常常在窘境中。說起來,曼楨在求學時代也是飽受經濟壓迫的,在這一點上大家談得更是投契。曼楨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樁事情想托托你。"世鈞笑道:"什麼事?"曼楨道:"你如果聽見有什麼要兼職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後多做兩個鐘頭事情。教書也行。"世鈞向她注視了一會,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曼楨笑道:"不要緊的。在辦公室里一大半時候也是白坐着,出來再做一兩個鐘頭也算不了什麼。"世鈞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負擔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幫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幫忙的辦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時,並沒有什麼結果。有一天她又叮囑他:"我本來說要找個事情在六點鐘以後,現在我要改在晚飯後。"世鈞道:"晚飯後?不太晚了么?"曼楨笑道:"晚飯前我已找到了一個事情了。"世鈞道:"噯呀,你這樣不行的!這樣一天到晚趕來趕去,真要累出病來的!你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頂容易得肺病了。"曼楨笑道:"'在你這個年紀!'倒好象你自己年紀不知有多大了!"她第二個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個夏天忙下來,她雖然瘦了些,一直興緻很好。世鈞因為住在叔惠家裏,一年到頭打攪人家,所以過年過節總要買些東西送給叔惠的父母。這一年中秋節他送的禮就是托曼楨買的。送叔惠的父親一條純羊毛的圍巾,送叔惠的母親一件呢袍料。在這以前他也曾經送過許太太一件衣料,但是從來也沒看見她做出來穿,他還以為是他選擇的顏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紀的人穿不出來。其實許太太看上去也不過中年。她從前想必是個美人,叔惠長得像她而不像他父親。他父親許裕舫是個胖子,四五十歲的人了,看着也還像個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銀行里做事,就是因為他有點名士派的脾氣,不善於逢迎,所以做到老還是在文書股做一個小事情,他也並不介意。這一天,大家在那裏賞鑒世鈞送的禮,裕舫看見衣料便道:"馬上拿到裁縫店去做起來吧,不要又往箱子裏一收!"許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麼漂亮幹嗎?跟你一塊兒出去,更顯得你破破爛爛像個老當差的,給人家看見了,一定想這女人霸道,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過臉來又向世鈞說:"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叫他做衣服,總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開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這個樣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還是對於吃比較感到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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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半生緣(十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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