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恩義
市面上又漸漸平息下來。
有人哀嘆,有人咒罵,有人對着碎了一地的雞蛋痛哭流涕。
那可能是他的老母親攢了半個月,差他拿來換成鹽巴,甚或是一包可以續命的草藥的——他不捨得扔,也並不嫌臟,只是恨不得把每一點流掉的雞蛋都收集起來,但它們已經不可能換成錢了。
下市很快就又重新熙攘起來。
摩肩擦踵,大聲叫賣,稱斤論兩,錙銖必較。
劉恆終於緩緩地抬起頭來。
鄭九龍和他的手下人,都已經走遠了。
十步開外有人在對着碎了一地的雞蛋痛哭流涕。
他看到自己的小妹妹一臉憐惜,已經有些躍躍欲試了,而二弟陳樂也似乎有些無心賣魚,剛才的笑容早已收起,眼眸深處有着星火般壓抑着的憤怒。
劉恆站起身來,迅速吸引了陳樂和三丫的注意力。
“哥。”
他們叫他。
三人身後的牆邊,放着一個大大的陶罐,陶罐外面是根據它的體型特意編製的柳條背簍,罐口蓋着一個草編的留了豁口的蓋子。
陶罐里裝了很多水,很沉,但劉恆還是穩穩地一把撈起。
陳樂搭了把手,劉恆順利地把它背了起來。
然後,他轉過身來,說:“約莫一個時辰,我必回來。”
對陳樂道:“看好攤子,莫要與人口角!”
扭頭看向三丫,他眼中有一抹寵溺,又有些無奈,但還是說:“不要給他太多。行善不論斤兩,多少幫一些,不過盡些心意。”
兩人都乖巧地點頭答應。
說過這些話,劉恆背着大大的背簍,轉身走向下市的門口。
出了下市,沿着寬闊的街道一路向北,過三個街口之後,折向東,再走兩個街口,就進入了大野城的權貴之家們聚集居住的北部城區了。
劉恆的身材並不算高大,人亦顯瘦弱,但腳步很快,饒是背着一大罐水,似乎也並沒有影響到他的速度,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他已經遠遠地看到了周家巷子口那一架高大氣派的牌坊。
並沒有用什麼稀罕的材料,基石用的是大堰山裡隨處可見的大青石,柱子用的是高大筆直的冠松,牌坊上繪五彩騰雲,畫工精緻。正中間是四個剛直遒勁的大字——仙家門第。
整個大野城裏,有資格在自家宅第外立這樣一道牌坊的人家,只有四家。
路過那牌坊下的時候,劉恆再一次下意識地停步,抬頭上望,看着“仙家門第”那四個大字!
陽光有些刺眼。
他抿着嘴,眉峰蹙起,眼睛亦微微眯着。
好一陣子,他才收回目光,繼續沉默地快速前行。
這條街道里,就只有周家這一戶。
五間五架的大門巍峨雄壯,大門左側下馬樁、下馬石磨得圓滑鋥亮,右側一匹躍馬石雕嘶吼奔騰,似在訴說著主人家的英雄過往。
遠遠地看着周家的大門,不經意間,往事便倏然回到心頭。
回頭想想,當年的事情,已經是過去了九個年頭了。
但別管多久,對於劉恆來說,依然歷歷在目。
記得那年冬天真的是很冷,而他那身單薄的布袍不但缺了一條袖子,只能赤着一條膀子,后擺也不知何時已經缺了一塊,連半邊屁股都露在外面。
那年的那場大雪,下了足足一天一夜,他唯一剩下的資產,除了那身其實已經什麼都擋不住的衣服之外,就只剩下城角一處傾塌了大半、只剩些許屋角可供棲身的廢棄的無主宅第,和懷裏的一蓬乾草。
然而,大雪過後,兩個強壯些的乞丐發現了那裏,一陣拳腳,把想要誓死捍衛自己最後一點生存權利的劉恆直接打昏了,像條死狗一樣丟了出去。
最終,他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帶着無比的屈辱,和預知到自己或將很快死去的悲哀,在兩個強壯的乞丐凍到發抖的譏笑聲中,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那裏。
他也的確是差一點就死在大街上,成為那年冬天大野城裏多達數十個的“路倒兒”之中的一個。
但幸運的是,半生半死之間,已經被凍餓到幾乎不辨方向的他,無意之下衝撞了正要外出雪獵的周家大公子的馬隊。
周家公子剛開始有些不悅,但看到劉恆的凄慘模樣之後,尤其是見他一副隨時可能倒地不起的樣子,一時間發了善心,命手下人把劉恆架起來,送到了不遠處的一家包子鋪里,給他買了四個熱包子,還讓店家給他端了一碗熱湯。
就是那四個包子,和那碗熱湯,讓劉恆硬是熬過了那個最冷的冬天。
命賤的人,命就是那麼硬。
稍有一線生機,就絕不肯輕易死去。
而自那之後,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他都會到周家門前來磕三個頭。
磕個頭,喊一聲,“謝謝公子爺活命之恩!”
再磕個頭,喊一聲,“小人給您磕頭了!”
再磕個頭,喊一聲,“您新春大吉,年年吉利,長命百歲!”
然後不等周家打賞,起身就走。
後來,他逐年長大,再苦再難,都難不過那年的冬天了,再後來,他漸次遇到了幾個跟當年的他差不多的小乞丐,他和他們差不多,都是被那些大乞丐們欺負的對象,而那個時候,儘管打不過,但他已經開始敢於跟他們打。
於是,他成了其中幾個小乞丐的大哥。
他帶他們乞討,他帶他們撿剩菜葉,他帶他們給人送信,換幾個腳力錢買吃食,他帶他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只為了爭奪繼續乞討的權力,只為了爭奪在某座破廟的已經倒塌的神祗旁睡一覺的權力。
三年前,他不知道自己幾歲,或許是十四歲,也或許是十五歲,還或許是十三歲,他決定不再做乞丐。
城外三十八里,就是大野澤,那裏水域數百里,有數之不盡的鳥獸魚鱉,抓到手裏烤熟了就能吃,不烤熟也能吃。
人們都畏懼那大野澤里的妖怪,沒人敢去打魚,但他不怕。
於是,他帶着自己的三個弟妹一起,用一桿魚叉,半幅破網,和一條被丟在大野澤旁廢棄多年、只剩船幫的破船,成了大野澤周邊唯一的漁夫。
自那之後,每次九死一生的下水捕魚,不管收穫幾何,他一定會選出最大最好的一條魚,活養着,三十八里路背到大野城裏去,送到周家。
不要錢。
給了魚,扭頭就走。
一次又一次。
…………
過了周家大門再往前,走到巷道盡頭左轉,約百二十步,是周家的小門。
大門開,主人進出,客人往來。
小門開,僕從、差役、奴婢、車馬,由此出入。
老胡頭又在門裏頭跟人下象棋。
他正殺得性起,不管不顧,劉恆也不急,自己卸下背簍來,就蹲在一邊看兩個人下棋。半盞茶的工夫,老胡頭就又輸了。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看着棋盤,嘴裏咕噥有聲,摸摸索索地打從懷裏掏出兩個銅錢來,丟給對面那個周家家丁打扮的人,然後才扭頭看到劉恆。
他眼睛斜着,“又來送魚?你是不是傻?”
劉恆笑着,不說話。
那笑容里,有着窮人特有的憨厚與靦腆。
老胡頭一臉的怒其不爭,“自己拼死拼活打來幾條魚,去換了錢養你那弟弟妹妹不好?給自己添身衣裳不好?非要填到這裏來?周家有多大,每頓飯得多少錢的開支,稀罕你這一條魚?你知道你辛辛苦苦幾十里地背來的這條魚,到最後會落到貓嘴裏還是狗嘴裏?”
劉恆繼續憨笑,似乎並沒有開口反駁的意思。
直到被老胡頭盯了好半刻,他才無奈地開口,笑着說:“我只是想叫人都知道,做好事,做好人,就總有好報給他。哪怕只是一條魚。”
老胡頭面露譏笑,說:“傻子!”
但他還是安排人帶着劉恆去廚上送魚,且叮囑他:“回來一定要陪我下一盤!”
劉恆卻只是搖頭,憨笑着說:“賭錢的,我不賭。”
但送完了魚背着空罐回來,他還是被老胡頭拉住了,直到老胡頭答應,無論輸贏,都不賭錢,他這才在老胡頭的對面坐下。
老胡頭下棋,風格極其銳利,看起來像個十幾二十歲的少年人,反倒是劉恆這個不足二十歲的真正少年人,下起棋來畏畏縮縮,讓老胡頭極為不屑。
他說:“你不該叫我胡爺爺,該我叫你劉爺爺。……跟個老頭子似的!都說了不賭錢,不賭錢!痛快點兒!”
劉恆聞言卻只是笑,並不受他的激。
棋盤的局面一如既往,老胡頭一上來就威風八面,而劉恆則是從一開始就步步為營又步步退卻,讓老胡頭每個子都吃得無比艱難。
然而,其實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罷了,老胡頭就贏了。
於是他心懷大暢,老氣橫秋地點評說:“你雖然傻裏傻氣,但棋下得還不錯。”
周圍看棋的幾個周家家丁並不顧忌老胡頭副總管的身份,反而紛紛起鬨,說胡爺爺你連劉恆讓你都看不出來。
於是老胡頭氣得大罵。
劉恆仍舊只是傻乎乎地笑笑,卻從懷裏掏出兩個銅錢來,說:“胡爺爺,這不是我輸的,這是我請你喝口酒!”
老胡頭不屑地瞥他一眼,把錢接過來,嘴裏說著,“倆銅錢夠買什麼酒?”,卻美滋滋地塞到自己懷裏。
這時劉恆拿起背簍要走了,老胡頭卻也忽然站起身來,吩咐說:“想起有些事情要做,你們看好門。”然後跟劉恆一起並肩走出了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