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爺
日上三竿的時候,仍有人絡繹不絕的湧入下市。有穿草鞋挑擔子的農夫,也有一桿獵叉掛着羚羊山跳的獵戶,更多的是袖着手進門來買東西的人。
市吏帶着門丁翻翻揀揀,看貨估值取稅給憑,忙成一團。
鄭九龍就坐在下市門口不遠處的一處早食鋪子裏,吃罷早飯,剔着牙,眯着眼睛看着那邊忙忙碌碌的熙攘景象,心裏隱隱有一種登上人生巔峰的明悟。
大野城有上下二市,上市有瓷器、漆器、鐵器、銅器、絲綢、車馬、糧食、鹽、酒、葯等等百般物件,皆坐地為商,由市吏定鋪收稅,他暫時還不敢染指,但這下市,賣的是魚鱉山跳、瓜果梨桃、三斤雞蛋一捆柴,來賣東西的也都是些農夫獵戶愚夫愚婦,頂天了不過幾個早食鋪子,這份地頭稅,卻是他鄭九龍的。
這裏的規矩是市吏在門口估值取稅,稅制十一,那是要交給城主府的。但他鄭九龍卻不管那個,只要是進門來賣東西的,就得給他再交一份錢!
他管這叫“九爺錢”!
剛開始收那兩年,還有人嘰嘰歪歪的,時不時有個敢跟自己瞪眼的,覺得他自己是個硬茬子,但時至今日,借他們個膽子!
鄭九爺的凶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不吹牛的說,除了城北那一片深宅大院裏的人之外,現如今的大野城內外,誰見了九爺都得畢恭畢敬的,聽見名字都得嚇得不敢高聲說話。
這當然是值得驕傲的人生輝煌!
此時他看着不斷湧進門來的人,就像是看着一枚枚的銅板、銅珠和刀幣。
陽光又正好強到足以讓人舒服的眯起眼睛。
鄭九龍很享受這樣的愜意時光。
手下人陸續吃完了早飯,他手下被人稱為“癩魚頭”的賴老二走過來,說:“九爺,兄弟們都吃好了,咱們收一茬吧?”
鄭九龍吐了牙籤,站起身來,於是一整個早食鋪子裏嘩嘩啦啦板凳響,手底下人也都跟着站了起來。
店主人滿臉賠笑的搓着手過來,點頭哈腰,“九爺吃好了?”
鄭九龍鼻孔出氣哼一聲,說:“下次胡椒多放些!牛肉湯,胡椒少了不好吃!”
店主人眼中閃過一抹苦意,但還是點頭哈腰地道:“一定!一定!九爺是行家,照您說的做,指定沒錯!”
鄭九龍不再理他,扭頭就往外走。
但賴老二沒走,他伸出手來,沖店主人“嗯?”了一聲。
店主人滿臉苦澀,從懷裏摸出一把銅錢來,遞過去,“賴二爺,不是小人不願意孝敬,實在是早上起來還沒開張呢,您諸位往這裏一坐,沒人敢進我這……”
賴老二一把奪過來,“少他媽廢話!每天都是這套詞兒,我們九爺願意吃你的,是你的福氣,知不知道?你少了多少麻煩!”
說話間,他把那些錢在手裏排了排,啐了一口,“十三個錢,你他媽哄孩子呢?”
他這一吼,還沒走出這早食鋪子的人都紛紛站下,看過來。
店主人嚇得趕緊拱手不已,“真不是不給啊賴二爺,我是真的還沒怎麼開張呢!昨兒收入的錢,下午就換成了東西,變成了今天的飯食了!您體諒體諒,體諒體諒!我明兒一定……”
賴老二不等他說完,直接道:“明兒三十個錢,敢少了一個,缺一個角兒,我把你耳朵擰下來湊數!”
店主人雖滿臉苦澀,卻不敢再辯,只好重重地點點頭,“哎!三十個,小人就算是少備點料,也一定給您湊足嘍!”
賴老二瞥他一眼,冷哼一聲,“給臉不要臉!……走!”
這個時候,外面相鄰幾家早食鋪子裏已經傳來了喝罵聲和討饒聲。
店主人心裏默默地計算着今天的損失,和斜對過那家被踹翻了桌子打碎了碗的鋪子的損失,不由無奈地嘆了口氣。
鄭九龍走出早食鋪子,在街上站了一會兒,等手下人把街頭的這幾家早食鋪子的錢都斂了來,他卻並沒走,居然又返身走進了其中一家。
那家店裏的主人嚇得連連打躬。
鄭九龍洋洋不睬地在店裏掃了兩眼,說:“李大頭,你那婆娘呢?”
店主人李大頭嚇得差一點兒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心念電轉之間,趕緊道:“小人錯了,九爺您大人大量,別跟小人一般見識,我婆娘什麼都不懂,怕見人,只在後廚下幫襯,明天的八十個錢,我保證一個不差,再不敢多一句話!”
鄭九龍瞥他一眼,也不說話,扭頭走了。
賴老二卻隨後走進來,似笑非笑一張臉,敲着桌子,說:“九爺呢,大善人!不願意跟你們一般見識,但大善人發起怒來,就更了不得呀!你說對吧?”
李大頭點頭如搗蒜,腰都不敢直,只一連聲地說:“是!是!是!”
賴老二忽然一腳踹過去,“九爺不願意跟你們計較了,你就真當爺們也都是吃素的了?”李大頭吃他一腳踹在地上,卻不敢起身,只是討饒。賴老二冷哼一聲,道:“明兒一百個錢,給不給,你看着辦!反正我聽說你那婆娘生的極是白凈,我們九爺就喜歡白凈的女人!”
李大頭趕緊道:“給!給!給!”
…………
下市裡一陣雞飛狗跳。
這樣的情景,幾乎每天都會上演一遍。
識趣的早早就把錢奉上,甜軟的話說著,也就免了一遭禍害,頭次來的,和窮到真的一個錢也沒有的,有跪在地上磕頭還不免被踹了攤子的,也有直接給打得頭破血流的,還有攤子都被直接收走了的。
鄭九龍已經是看都懶得看一眼了。
坐地收稅這個事兒,要的就是每天殺幾隻雞給猴看!
但這些活兒已經用不着他親自動手了。
他九爺只需要往下市的街道上這麼一站,真正的硬茬子就忌憚上了,等閑的不敢咋呼。剩下的老實人,賴老二帶幾個人就全辦了!
聽着身後傳來的哭喊聲、討饒聲、砸攤子的聲音,鄭九龍再一次微微地眯起眼睛,好像是聽到了什麼美妙的樂曲一樣。
這些噪雜的聲音,是別人的噩夢,卻讓他異常的享受。
每次走在這下市的街道上,聽着身前身後傳來的這些聲音,都讓他覺得自己似乎又高大了幾分,臂膀的力量,也好像是又強了幾分。
卻在此時,轉過街角去,他的眼角餘光忽然捕捉到幾個熟悉的身影,不由下意識地就停下腳步,看了過去。
那是一個賣魚的小攤子。
一個十五六歲麵皮白凈滿臉堆笑的年輕小哥負責攬客、兜售、拿魚、過秤,一個十四五歲梳着雙丫髻的女孩子負責收錢。
還有一個人,也就十六七歲年紀,就蹲在魚攤後面,沉默不語。
鄭九龍看見他的那一刻,他也忽然扭頭看過來。
那眼神里,帶着一股說不出的沉默着的戾氣與陰狠。
危險如轉過山腳忽然遇到的一隻炸了毛的豹子。
當兩人目光相對,饒是鄭九龍向來以好勇鬥狠聞名大野城,這些年來“鄭九爺”的凶名也算傳遍大野澤周邊的方圓百里,此時卻仍是下意識地心中一寒。
別人見他貌不驚人、勢不壓眾,以為他就是個普通的年輕漁夫,但鄭九龍卻很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比自己還狠!
比自己還不要命!
發生在三年前的那件事,他一直都記得。
就像已經刻在腦子裏了一樣。
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小乞丐,大概只有十三四歲年紀,他們三四個小乞丐一起討生活,其中就有現在負責賣魚的這兩個。
某一天,當時原因不明,後來聽說是有人想要把他這個梳着雙丫髻的小妹妹拐走賣掉,結果卻漏了馬腳,於是他拼着自己被扎了六七刀的代價,追殺了一條街,愣是用手裏的一根木棍,把那三個人高馬大的外地人給干翻了。
長街之上,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看熱鬧的人,衣衫襤褸的小乞丐用斷成兩截的木棍一下又一下的拚命地打,自己身上傷口的血呼呼的往外冒,那三個外地人被他打得滿地翻滾着慘嚎,最後還被他逐一的用搶來的,帶着自己鮮血的長刀,把那三個人的雙手雙腳,逐一斬斷。
當時的整條街道上,安靜得只剩下那三個外地人聲嘶力竭的慘嚎。
並且他親眼看着他們三個流血流死,不再嚎叫,不再掙扎,也不再呼吸,這才在數百人的圍觀下,面色慘白的倒下。
然而他依然沒死。
即便是再兇狠的人,面對那個瘋狂的小乞丐,面對他的狠辣,他的兇悍,他的不要命,他的打不死,也是不由下意識的為之膽寒。
那個時候,鄭九龍已經是聲震方圓百里的大惡人,但是在那一天,當鄭九龍親眼看着他血染長街,他內心裏就已經收起了對這個小乞丐的所有輕視。
這傢伙打架不要命,每一下都是以命換命的路數,這不可怕。大不了豁出去手底下幾條命,照樣弄死他!
這傢伙從跟一幫乞丐和人販子的生死搏鬥中磨練出來的殺人之技的確很扎手,但也不可怕。所謂雙拳難敵四手,他再厲害,畢竟也只是個普通人,又不是仙家子弟,十幾個人一起上,哪怕只是圍起來打亂棍,累也累死他!
他的命似乎很賤,因為他從來都是一副以命換命的姿態,要找個時機弄死他,似乎也很容易,但偏偏鄭九龍心裏不管多忌憚他,這幾年來,卻始終不敢出手!
因為多年來混跡江湖好勇鬥狠的經驗告訴他,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像路邊的野草一樣,你怎麼踩都踩不死他!
你拿大石頭壓住它,它會從石頭縫裏鑽出來!
你一把火燒了它,它會在忽然的某一天又露出頭來!
而像他這樣的人,一旦結下仇怨,只要他不死,他就一定會發了瘋一樣的復仇——因為他從來不在乎自己的命!以命換命對他來說就像渴了要喝水一樣自然!
與其跟他結仇,鄭九龍倒寧願往城北那些深宅大院裏某個有錢有勢的大老爺臉上吐一口唾沫——因為跟他們比起來,自己又成了不要命的那一個。
…………
腳步頓了一下的工夫,那人的目光已經又收回去了。
他就蹲在攤子後面,動也不動,也不說話。
在他身邊,那個麵皮白凈的小哥兒忙着給人拿魚過秤的同時,還要招攬一個新客人,他卻沒有絲毫要幫忙的意思。
此時鄭九龍的身前身後開始鬧哄哄的,他的手下人已經收完了那條街,拐過來了。
鄭九龍邁步走過去。
“陳樂又來賣魚了?”
他臉上露出笑容,若非滿臉橫肉,看起來倒真是已經有了些大善人的模樣。
認識他的人,沒人敢拿這笑容當真,但陳樂似乎當真了。
他剛給一個客人過完了秤,聽見招呼,扭頭看見鄭九龍,頓時笑着回應,“九爺好!見過九爺!”
說話間,顧不上招呼另外那位客人,他彎腰瞥了一眼,從攤子上抄起一尾看去少說也有五斤上下尾巴金黃的大鯉魚來,柳條麻利的往魚腮一串,打個扣,拎在手上遞過去,“九爺,來條魚吃吧!您總也不吃我們的魚,叫我們都不好意思來賣東西了!”
鄭九龍聞言,臉上的笑容頓時又和藹了些。
猶豫一下,眼角餘光瞥見那人居然仍是那般蹲在地上,連頭都沒抬,似乎眼前這事情與他毫無干係似的,鄭九龍心裏微微有些不悅。
但他還是順手把魚接過來,笑呵呵的,說:“這魚可不小!”
頓了頓,他甚至少見地稱讚道:“這大野澤里雖然有的是魚,但除了你們兄弟,可還真是沒人敢去捕!也好,我就吃你一頓魚!”
陳樂聞言笑起來,“謝九爺賞臉!”
恰好鄭九龍手下收“九爺錢”的人已經來到這攤子旁,那陳樂當時就扭頭對身邊的女孩道:“三丫,拿錢!”
那個被他稱作三丫的女孩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很快把手伸進懷抱里的柳條筐,但鄭九龍卻道:“免了,免了!吃你這一尾魚就是了!”
陳樂卻笑呵呵地道:“要給的,要給的!九爺立的規矩,破不得!”
鄭九龍不再說話,只呵呵一笑。
名字叫三丫的女孩數了三十個錢出來,略有些不舍地遞給鄭九龍的手下人。
鄭九龍拎起手裏的鯉魚,沖陳樂一亮,眼角餘光瞥了蹲着的那人一眼,沒再說什麼,轉身走開了。
片刻后,把這一切都看在眼中的賴老二追上去,小聲道:“那小子真拿自己當個人物了,看見您連眼皮都不抬!九爺,您一句話,我幫您把那小子剁碎嘍!”
鄭九龍聞言止步,拎起手裏的鯉魚看了看,搖頭。
他說:“等等,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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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算是開始啦,未來三年,或更久,請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