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媒介即認識論(4)
我用這些例子想要說明的是,對於真理的認識是同表達方式密切相聯的。真理不能、也從來沒有,毫無修飾地存在。它必須穿着某種合適的外衣出現,否則就可能得不到承認,這也正說明了“真理”是一種文化偏見。一種文化認為用某種象徵形式表達的真理是最真實的,而另一種文化卻可能認為這樣的象徵形式是瑣碎無聊的。確實,對於亞里斯多德時代的希臘人來說,在他們那個時代以及他們之後的兩千年裏,科學事實都是通過對一系列不言自明的前提進行推理而發現和表述出來的,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亞里斯多德會相信女人的牙齒比男人少,以及刮北風時懷孕的小孩更健康。亞里斯多德結過兩次婚,但據我們所知,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數一數兩任夫人中任何一任的牙齒。至於他對於生孩子的見解,我們可以肯定他沒有用過任何問卷或者躲在別人的卧室里偷看。這樣的行為在他看來是庸俗而多餘的,因為這不是用來驗證事實的方法——推理邏輯的語言提供了一條更可靠的道路。
我們不必因此就嘲笑亞里斯多德的偏見,我們自己也不乏偏見,例如我們這些現代人總認為可以把真理和數量對等起來。在這一點上,我們和畢達哥拉斯及其追隨者的神秘信念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他們認為數是萬物的本原。我們的很多心理學家、社會學家、經濟學家和其他當今的政客往往藉助數字來陳述事實,否則就一無所能。例如,你能想像一個現代經濟學家通過背誦一首詩歌,或者講述在東聖路易斯的一次深夜漫步所發生的一切,來解釋我們的生活標準嗎?甚至只是通過說出一串諺語和寓言,或者關於富人、駱駝和針眼的俗語來這樣做?背誦詩歌會被視為無聊,深夜漫步只是一件逸事,諺語或俗語簡直就是幼稚。但是,這些語言形式確實能夠說明經濟關係以及其他的任何關係,而且為很多人所使用。對於深受媒介即隱喻這種觀念影響的現代人來說,數字是發現和表述經濟學真理的最好方式。也許這是對的,但似乎還不足為證。我只是希望人們注意到,決定用什麼方式來揭示真理其實是有些武斷的。我們一定都記得,伽利略只是說大自然的語言是數學,他沒有說一切的語言都是數學,甚至連描述大自然的特徵時也不一定要使用數學語言。在人類歷史中的大多數時期,大自然的語言是神話和宗教儀式的語言。這些形式具有讓人類和大自然相安無事的優點,並使人們相信人類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們絕不能隨時準備炸掉地球,然後大肆讚揚自己找到了談論自然的真正途徑。
有些講述事實的方法優於其他方法,所以這會對採用這些方法的文化產生健康的影響。我這樣說不是想要宣揚認識論的相對論。我希望能讓你們相信,印刷文化的認識論在日益衰退,電視文化的認識論在同步壯大,這些都會在大眾生活中產生嚴重的後果,其中一個後果就是我們將變得越來越可笑。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極力強調,任何講述事實的形式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其產生的影響會發揮巨大的作用。“眼見為實”作為一條認識論的公理,從來都享有重要的地位,但“話說為實”、“閱讀為實”、“計算為實”、“推理為實”和“感覺為實”的重要性,隨着文化中媒介的變化,也在跌宕起伏。隨着一種文化從口頭語言轉向書面文字,再從印刷術轉向電視,關於真理的看法也在不斷改變。尼采說過,任何哲學都是某個階段生活的哲學。我們還應該加一句,任何認識論都是某個媒介發展階段的認識論。真理,和時間一樣,是人通過他自己發明的交流技術同自己進行對話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