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第八十四章(3)
“為什麼不是這樣呢?”這四位來賓跟着一長列柏林和布拉格來的納粹高級官員,按照時刻表順利地走過了拉姆安排的路線。他們的到來喚起了一個接一個十分迷人的景象——嫵媚的農場姑娘邊唱着歌,邊掮着草耙走向菜田,大堆大堆新鮮芳香的蔬菜在伙食鋪門口卸了下來,猶太人快樂地排隊等候購買,一個穿長袍的八十人合唱隊縱聲唱出一首激動人心的讚美歌,而正當來賓們到達運動場上時,一次足球射門博得了興高采烈的觀眾的熱烈歡呼。醫院的外表和氣息全跟天堂里一樣清新,床單雪白,病人都舒適、愉快,對治療和伙食總讚不絕口來答覆提出的所有問題。不論來賓們走到哪兒——屠宰場、洗衣鋪、銀行、猶太人的行政部門、郵政局、知名人士居住的底層公寓、丹麥人的營房——他們總看到整潔明凈、豐衣足食的可喜景象。丹麥猶太人互相爭着向赫瓦斯和亨寧森保證,他們生活很好,受到了慷慨的待遇。戶外的景象全那麼愉快!街上,裝潢古雅的招牌看起來非常美觀。衣着考究的猶太人在陽光下悠閑地散步,這是沒有幾個歐洲人在嚴峻的戰時條件下能夠做到的。咖啡館裏的文娛節目是第一流的。奶油糕點是美味可口的。至於咖啡,馮·塔登先生評論說,“比在柏林可以喝到的還要好!”最後,幼兒園給人留下一個多麼美好的印象啊!負責的那個苗條、俏麗的猶太女郎,那位名作家的侄女兒,在工作中顯得那麼快樂,對於提出的問題總是那麼迅速地就作出肯定的答覆!顯而易見,他跟拉姆司令官和海因德爾督察的關係極其友好。這是這次訪問的一個騙人的尾聲:健康、美麗的孩子們盪鞦韆,滑滑梯,站成一圈跳舞,在池子裏潑水,乘坐旋轉木馬,他們在落日的餘暉里在遊樂場的青草上投下了滑稽、頎長的影子,他們的笑聲像輕音樂似的悅耳動聽。年輕美貌的保姆照管着孩子們,不過她們中沒有一個及得上那個穿藍綢衣裳的一半漂亮或一半高興。經司令官許可以後,柏林紅十字會的那個成員拍了一些照片,包括一張娜塔麗抱着她兒子的。她兒子是一個活潑淘氣的小娃娃,笑起來真叫人疼。羅塞爾先生心頭突然湧起了一陣好感,告訴她一定寄一張照片給她在美國的家屬。戰後,當丹麥議會提出質問,要弗朗茨·赫瓦斯解釋他何以受到德國人的欺騙時,他回答說,他一點兒也沒受騙。他看得出,這次訪問是事先安排好的。他遞上一份讚揚的報告,為的是保證丹麥猶太人可以繼續受到較好的待遇,食品包裹可以繼續送到他們的手裏。這就是他的使命——不是揭發德國人的奸詐。雖然如此,赫瓦斯向議會承認,這次訪問使他放下了不少心。鑒於紅十字會手中已經掌握着的有關德國集中營的可怕報道,他先前有點兒擔心,生怕看到滿街都躺着死人,伊斯蘭教徒在污穢與死亡的氣氛中趔趔趄趄。儘管德國人裝假作偽,卻還沒有出現那樣的景象。全世界一直感到納悶,國際紅十字會——以及就這件事而言,梵蒂岡——雖然在大戰期間的確知道那場秘密的大屠殺,卻始終緘口不言。勉強可以接受的解釋總是弗朗茨·赫瓦斯的那一篇:控訴德國人犯下在戰時無法證明的罪行,只會使落在德國人手中、依舊活着的猶太人境況更糟。紅十字會和梵蒂岡對德國人知道得很清楚。也許,他們頗有道理,雖然接下去的問題是:“境況還會變得怎樣更為糟糕呢?”盛大的美化運動的成功,使柏林的上級動了一個念頭。為什麼不在特萊西恩施塔特拍攝一部影片,顯示出猶太人在納粹統治下生活得多麼美好,從而使盟國就屠殺營和毒氣室等日益加強的惡毒宣傳變成虛偽的謊話呢?他們於是立即下達了命令,準備拍攝一部這樣的影片。片名是:《元首授予猶太人一座城市》。指定參加劇本編寫委員會的,有埃倫·傑斯特羅博士,而幼兒園則將作為重要的特寫鏡頭加以攝製。摘自《軍事領袖希特拉》七月二十日——暗殺希特拉的陰謀……戰況彙報會議在一座木造的營房裏舉行,因為俄軍在前線迫近拉斯滕堡,那個堅固的混凝土地堡司令部正在進一步加固,以防空襲。這一下救了希特拉的性命。倘使在地堡里,我們就會全被那次有限的爆炸消滅乾淨。炸彈爆炸之前,會議是大家所熟悉的一個令人厭煩的場面。豪辛格正在陰鬱地喃喃談着東線的情況。希特拉俯身對着桌上的地圖,戴起厚眼鏡凝視着。我站在他的身旁,呆在通常那群參謀人員當中。這時只聽見一聲破裂的轟響,房間裏滿是黃煙。我發覺自己十分痛苦地躺在地板上,喉嚨里不自覺地發出呻吟聲。我以為我們遭到飛機的轟炸。我的第一念頭就是,要逃脫性命,不要給活活燒死,因為這時火焰劈啪作響,有一大股燃燒的氣味。我雖然一條腿被炸斷,還是掙扎着到了外邊,在濃煙和幽暗中絆倒在好幾個摔下的人的身體上。四周的呻吟和尖聲號叫是可怕的。到了外邊地上,我癱坐下來。我看見希特拉倚在一個人的胳膊上從濃煙里逃出來。他臉上有血,頭髮被灰泥膠凝着直豎起來。從劃破的黑褲子外面,我可以看到他的光腿。那兩條紡錘形的白腿,那兩隻圓滾滾的膝蓋,一時使他看來像一個可憐的普通人,不像那個兇狠殘忍的軍事統帥。近年來,出現了許多稱頌那些陰謀分子的作品。我本人無法為那些人感情用事。我幾乎遭到殺害這一層,倒毫不相干。馮?施道芬堡伯爵通過了森嚴的門禁和狼穴的保安檢查,把那隻裝滿炸藥的公事皮包放到桌下,這當然是勇敢、機智的,可是有什麼用呢?他已經是一個肢體殘缺的廢人,在北非瞎了一隻眼,斷了一隻右手,左手還缺了兩個手指,這是眾所周知的。他為什麼不全部犧牲掉呢?誠然,他是那次陰謀的主謀,但是整個目的就是要殺死希特拉。惟一十拿九穩的辦法就是,走到他前面,手裏拿着偽裝起來的炸彈,使它一下爆炸。看來,伯爵的模糊的基督教理想主義並不包括殉難在內。造化弄人,他無論如何也只多活了幾小時。因為同天晚上,他就在柏林被逮捕並處決了。武裝部隊中的這些陰謀分子我幾乎全都認識。他們中有些人竟然牽連在內,使我大為震驚。有些人加入進去我是可以猜到的,因為他們早期也來試探過我。我駁斥了來試探的人,就此沒人再來找我。暗殺掉國家元首來結束戰爭——不論對我們幕中人說來元首非常明顯的缺點是些什麼——這種概念據我認為是大逆不道、違背我們軍官的誓言和乖謬已極的。今天,我依舊認為如此。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日,武裝部隊到處還深入敵境,他們的人數多達九百萬,儘管領導乖僻反常,仗還是打得十分出色。祖國雖然遭到猛烈的空襲,卻依然完整無缺。德國的政治中心不論好歹,就是德國人民和希特拉之間的緊密關係。暗殺掉他,就會造成局勢混亂。希姆萊、戈林和戈培爾仍然控制着全部國家機器,他們準會發動一場意想不到的報復性大屠殺。每一個德國人的手都會反對他的同胞。我們的沒有領袖的軍隊就會崩潰。軍事情況雖然很糟,卻並不要求這樣一個解決辦法,實際上根本不是解決辦法:使我們自已陷入無政府狀態,把布爾什維克野蠻人請進來,搶劫掠奪,一直鬧到萊茵河畔!事實上,七月二十日的炸彈爆炸事件,促成了第二次國會縱火案。它給了希特拉他所需要的一個借口,把活着的反對派人士全部斬盡殺絕。這次至少死了五千人,大多數全是清白無罪的。總參謀部的人員和獨立的、優秀的知識分子——政治家、勞工領袖、傳教士、教授和殘存的古老德國貴族——幾乎剪除殆盡。我的看法是,七月二十日事件也許反而使戰爭延長了。我們當時正處在八月災難的邊沿,那也許會迫使納粹黨人自行擺脫希特拉,有秩序地投降。與此相反,七月二十日事件使德國感到震動,於是全國團結到了元首的周圍。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九個月可怕的日子以後他開槍打死自己時為止。在德國人民中,並沒人支持那次笨拙的暗殺嘗試。陰謀分子受到人們的咒罵;希特拉再一次變得趾高氣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