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風雲》第二章(2)
拜倫也不怎麼引起這個姑娘注意。娜塔麗·傑斯特羅從墨鏡里看見的,是一個瘦長的弔兒郎當男子,一看就知道是美國人,濃密的棕色頭髮里夾着幾星紅色。他背靠着大陸旅館的牆在曬太陽,抽香煙,兩條腿懶洋洋地交叉在一起。淺灰色上裝、黑色運動褲和一條栗色領帶,看上去略微有點像阿飛的樣子。頭髮下面的額頭很寬闊,長長的尖下巴很瘦,臉色很蒼白。他的模樣完全像一個混文憑的大學生,但外貌相當漂亮。這樣的人,娜塔麗在少女時代揮手趕走總有十幾個了。汽車彎彎曲曲地穿過兩旁有歪歪扭扭的深紅色老房子的狹窄峽谷,向郊外駛去。拜倫問起斯魯特在大使館裏擔任什麼工作。這個外交人員回答說,他在政治部門工作,目前正在學習俄文和波蘭文,希望將來能調到莫斯科或者華沙去。斯魯特坐在汽車裏看去個子非常高;後來拜倫發現他自己的個子要比斯魯特高;這個外交官身軀很長,但兩條腿卻不怎麼長。斯魯特的厚厚的金髮生得很高,顯出高高的額角和瘦瘦的棕紅色臉龐。無邊眼鏡後面的一對淺藍色眼睛很敏銳,炯炯有神;他的薄薄的嘴唇一直緊閉着,彷彿在下決心似的。一路上,他老是把一隻黑色大煙斗捏在手裏或者叼在嘴裏,但並不抽煙。拜倫忽然覺得,外交工作可能很有趣,使你有機會旅行,冒險,跟一些要人見面。但斯魯特一提到他是獲得羅茲獎學金的學生,拜倫就打定主意不再談這個話題了。傑斯特羅住在一座黃色的灰泥別墅里,別墅坐落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可以清楚地望見大教堂和錫耶納紅色的城樓和瓦屋頂。從市鎮坐汽車到這裏約需二十分鐘。拜倫急煎煎地跟在那個姑娘和斯魯特後面,穿過一個築有花壇的花園,花園裏到處是沾滿黑色污漬的塑料雕像。"呃,你們來啦!"說話的聲音很高、很神氣、很不耐煩,發r音的時候略略帶點外國口音。他們走進一個長長的、有橫樑的客廳,拜倫頭一眼看到的是兩樣東西:一幅很大的肖像畫,佔一堵牆的極大部分,畫的背景是一片金色,畫上聖法朗西斯穿着紅袍,張着兩臂;在房間遠處一張紅綢卧榻上,坐着一個有鬍子的小老頭兒,穿着一身淺灰色衣服,看見他們進來,就看了看錶,站起來,咳嗽着向他們迎來。"這是拜倫·亨利,埃倫。"那姑娘說。傑斯特羅伸出兩隻又小又乾癟的爪子似的手,握住了拜倫的手,用銳利的、帶點遲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傑斯特羅的腦袋很大,肩膀很窄;老年人的帶斑疤的皮膚,淺色的直頭髮,一隻大鼻子因傷風變得有點紅。修剪得很整齊的鬍子已經完全花白了。"哥倫比亞大學三八年畢業,是不是?""是的,先生。""嗯,請進來。"他先往房間裏面走,一邊扣上他那件雙排扣上裝的鈕扣。"上這兒來,拜倫。"他拿起一隻很重的水晶酒壺,拔掉玻璃蓋,小心翼翼地把琥珀色的酒倒在四隻玻璃杯里。"喝吧,萊斯里,娜塔麗。我們一般白天不喝酒,拜倫,不過今天是個好日子。"他舉起酒杯,"為拜倫·亨利先生乾杯,祝他痛恨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卓越成就。"拜倫哈哈大笑。"米蘭諾博士信里是這樣寫的嗎?我要干這一杯。"傑斯特羅呷了一口,放下酒杯,看了看錶。拜倫看出這位教授急於吃午飯,就像喝黑麥威士忌似的把杯子裏的雪利酒一飲而盡。傑斯特羅高興地笑着嚷道:"啊!一、二、三。好孩子。來吧,娜塔麗。萊斯里,把你的那杯酒帶到飯桌上去吧。"吃的是便飯:光是蔬菜和白米飯,隨後是乾酪和水果。餐具是精緻的古老瓷器,栗色的和金色的。一個頭髮花白的矮小意大利婦女遞送食物。餐廳里的高大窗子開向花園,可以望見錫耶納的景色。從窗外瀉入蒼白的陽光,還吹來陣陣涼風,一直吹到飯桌上。大家剛坐定,那姑娘就問:"你為什麼要反對意大利文藝復興,拜倫?""說來話長。""講給我們聽聽。"傑斯特羅用一種像是在教室里講話的聲音說,還把一隻拇指擱到微笑着的嘴邊。拜倫猶豫一下。傑斯特羅和那個拿到羅茲獎學金的外交官使他感到不安。那姑娘更使他心煩。她取下墨鏡后,露出來的眼睛又大又黑,微微往上傾斜,放射出勇敢和智慧的光芒。她的臉很瘦,嘴巴大而柔和,桔色的唇膏塗得略顯濃一點。娜塔麗用含譏帶諷的神氣望着他,彷彿已經斷定他是個傻瓜;而拜倫還不至於傻到看不出這一點。"也許我研究得過了頭,"他說,"我開始研究的時候心蕩神馳,到最後卻像澆了盆冷水似的,心灰意懶。我看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有不少的確是光輝燦爛,但在天才作品中間,也雜了許多徒有其名的垃圾。我最反對把異教和基督教混在一起。我不相信大衛長得像阿波羅,或者摩西長得像朱庇特,或者聖母馬利亞像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的情婦,膝上放着一個借來的嬰兒。也許他們不得不把《聖經》上的猶太人畫成當地的意大利人或者假希臘人,可是--"拜倫頓了一下,看大家的樣子彷彿都很感興趣。"瞧,我並不認為我剛才發表的那通意見是什麼重要的批評。我揣摩它恰好說明是我自己走錯了道路。可是這一切跟基督精神又有什麼關係呢?就是這一點叫我惱火。假定耶穌回到人間,去參觀一下烏菲齊宮或者聖彼得大教堂,他會覺得怎樣呢?就是您書中描寫的那個耶穌,傑斯特羅博士,那個來自山溝溝的理想主義者,可憐的猶太傳教士?我心目中的上帝就是那個樣子的。我父親是個篤信宗教的人;我們在家裏每天早晨得讀一章《聖經》。哼,要是耶穌去參觀了,他根本就想不到這類玩藝兒跟他自己和他的教義有什麼關係。"娜塔麗·傑斯特羅一直瞅着他,露出幾乎像母親一樣的慈愛笑容。他猛可地對她說:"好啦。你問我為什麼要反對意大利文藝復興。我已經回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