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
三十二
我回來了。
我站在南德清冷的雨中,我看到南勐山浮雲遊動,我走進火車站附近一家臨街的雜貨店,我撥了緝毒大隊隊長老潘的手機。
老潘的手機關着。
緝毒大隊我沒有去過,我不知道安心經常說起的那個院子在什麼方向。
半個小時后,我站在了南德市公安局大樓外傳達室的窗口前,我遞上我的身份證,求見公安局政治處的方主任。
傳達室盤問了我半天,問我認不認識方主任,我如實說不認識,我是想通過他尋找一個人。還好,傳達室的人同意讓我進到一間不大的上訪接待室里,過了一會兒從樓里下來一個人,告訴我方主任不在,開會去了,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要找一個人,方主任認識的,是個年輕女同志,她叫安心。
來人讓我稍候,便回樓里去了,沒用多久又回到接待室,同行還跟來另一個人。他們進了屋一起問我,問我是幹什麼的,跟安心怎麼認識的?我說我是她的未婚夫,是她愛人,她半年前離家出走,我是來找她的。他們問你怎麼能證明你是安心的未婚夫?我說緝毒大隊的潘隊長和吳隊長還有其他一些人都認識我,我去年夏天還在這裏治過傷呢。
那兩位幹部互相對視一眼,把我帶進樓去,帶進樓里的一間小會客室里,讓我稍候,還給我倒了杯熱茶。這次讓我等的時間比較長,等了大約一個小時左右。一小時后從屋外進來幾個人,其中一個我當即認出來了,是緝毒大隊那位姓吳的副隊長。
吳隊長也一眼認出了我:“對,你是楊瑞。”然後他把我介紹給另一位中年人:“這是我們政治處的方主任。”
我和方主任,和吳隊長,握了手。他們讓我坐下,他們隆重認真的樣子讓我心裏有了希望,我想他們肯定是知道安心的行蹤的,不然幹嗎一起出來見我,總不會是想向我打聽她的下落吧。
方主任先問我:“去年你們是怎麼分手的,因為什麼?”
我說:“我不知道因為什麼,她留了一封信就不見了。”
“信上怎麼說?”
“她說她不能在她丈夫死了,兒子死了的情況下再跟我談情說愛,她說她要為他們負責。”
那位方主任和吳隊長對視一眼,兩人都沉默了片刻,片刻后還是由方主任開口,點頭說道:
“對,據我們知道,她確實是這個想法,所以她回南德來了。她希望繼續從事她一直熱愛的公安緝毒工作。”
我的心,在聽到這句話時,一下子舒展開了,我終於找到了安心的下落!我笑一下,說:“我想到了,她在這兒,我早就想到了,她不在老家,就是在這兒!我一直打電話給潘隊長的,還打電話給她的父母,可他們都不告訴我,都說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吳隊長插話:“這是根據安心同志本人的要求,可能她不希望你再來找她吧,可能她怕影響了你以後的生活。”
我快樂地沉默了一會兒,說:“能讓我見見她嗎?”
吳隊長看一眼方主任,不說話。方主任遲疑一下,開口道:“小楊同志,我知道你是很愛安心的,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會尊重她的選擇。她回到了戰場,選擇了戰鬥,而且很不幸,她在去年秋天的一次緝毒戰鬥中,英勇犧牲了,南德市人民政府已經追認她為革命烈士。我們知道你和她曾經有過一段戀愛關係,但我們沒有找到你,所以,安心同志犧牲的消息我們只通知了她的父母。她的遺物、她的烈士撫恤金和烈士證書,按有關規定都交給了她的父母……”
那位方主任,循循善誘地講了很多很多,我彷彿只聽見了犧牲二字,我反覆辨別著那兩個字的含意,我鑽心地想要挖掘出那兩個字裏還有沒有其它的含意。我低着頭,我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我不想讓我對面的這些警察們,看到我奔涌的眼淚。我的兩條腿在椅子上用力地夾緊,想控制住身體因為哭泣而帶來的顫抖。我的整個腦子一下子空空蕩蕩,全身肌肉因為互相撕扭而深刻地疼痛,我用變形的聲音懇求他們:“沒有,沒有,她沒有犧牲!我要見她!你們讓我見她……”
在這場陰雨之後的下午,他們帶我去見安心。根據安心父母的意見,安心和在那次戰鬥中犧牲的六位緝毒警察和武警戰士一起,葬在了南勐山下的革命烈士公墓里。他們的墓前,專門立了一塊半人高的紀念碑,上面用半文半白的語言,鐫刻着對那次戰鬥的記述,以及這七位烈士遭遇惡敵英勇無畏的壯舉,言簡意賅。我看到烈士依序而列的名字中,第二位就是安心。那兩個字鐫刻得既俊秀又蒼勁,很像她的寫照。我用手撫摸着那兩個字,那字上還殘餘着雨後的濕意。我雙膝跪在安心的面前,用我滾熱的嘴唇輕吻了她的名字。那名字很冷,沒有生氣。
我不想再痛哭流涕,我不想讓身後的警察們看到,也不想讓安心看到我心裏的血跡。我怎麼能想到在我又回到酒吧,又回到劉明浩那幫人的夜生活里的時候,在我和貝貝每天都共進晚餐並且在她的飯店留宿的時候,安心已經無聲地躺在這裏。我相信在這個和北京遠隔千里的肅靜的墓穴中,她一定聽到了我們的歡笑,看到了我們的纏綿,她聽到這些看到這些,一定是難過得哭了。
儘管她說過:你一定要比我幸福。可我還是屈膝跪在她的墓前,久久不起,並且向她深深地一拜,我說:“安心,對不起。”
我能說的只有這句話:對不起。我本想讓你比我幸福,和我一起幸福,但我做不到了。
我知道,你是希望我幸福的,你說過我比你幸福,才值得你對自己殘酷!你說過的!
從公墓返回市區的路上,我問陪着我的吳隊長:“安心犧牲前,留下什麼話了嗎?她有遺言嗎?”
吳隊長說:“沒有,他們是在一場遭遇戰中犧牲的,事前誰也沒有預料的。”
我本想問:安心死得慘不慘,但我沒問。
吳隊長說:“我們潘隊長正在外地辦案子,他剛才打來電話,聽說你來了,勸你節哀。另外,他也希望你能理解安心的行為,她的行為是很崇高的,我們每一個熟悉她的人,都應該為她感到驕傲。”
對了,我想起我和安心曾經聊起過關於崇高的話題,我們那時對真正的而不是虛假的和做作的崇高,還是能夠感動的。比如老潘給安心講的那個在沙西公路上開加油站當情報據點的無名英雄的故事,還是足以令我們佩服和崇敬的。但那時連安心在內,我們崇敬英雄卻並不打算仿效英雄,我們並不打算去從事那種公而忘私的偉大事業,我們並不打算走進一個聖壇去做“普羅米修斯”式的勇士。那時我們正準備結婚,我們對未來的世俗的幸福生活正在幻想不已,我們更喜歡更感動的可能是“少年維特”式的浪漫與憂傷。那時不要說我,恐怕連安心也不會想到,在我們度身事外隔山看雲地閑聊崇高偉大犧牲奉獻之類話題的幾個月後,她自己就真的身體力行地走上了這樣一條壯烈的道路。
儘管,我算不上安心的親屬,我和她尚未結為正式的夫妻,但公安局那些安心的領導們,還是給我享受了烈士遺屬的待遇,免費安排到公安招待所里住下,而且由吳隊長出面,態度正式地問我還有什麼要求。我說,我沒有任何要求,既然安心的遺物她父母已經帶走,我想去看看她工作過和生活過的地方,那些地方我經常聽她說到的。另外,你們是否知道她父母現在去了哪裏,我也想去看看他們,我對他們負恩未報,我應該去看看他們。
吳隊長馬上陪我去了緝毒大隊,看了安心的辦公室,看了她使用過的辦公桌,她坐過的椅子。還帶我去了她的單身宿舍,看了那間臨河而建的吊腳樓。那間吊腳樓至今空着,尚未分給別人居住。我站在窗前向對面望去,看到了煙雨迷濛的南勐河,卻看不到對岸那片如火如荼的木棉花。
關於安心父母的地址,吳隊長說,他也不知道。我問:潘隊長知道嗎?吳隊長沒答,只說:潘隊長不在,他在外面辦案子。一時回不來的。
我沒有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