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3)
但我知道我應該走,我應該背井離鄉走得越遠越好。我不是不愛安心,是安心逼我走的。是她對我們的愛採取了不負責任的態度,留下一紙訣別然後不知去向。我留在北京留在我們的家裏我無法擺脫安心的籠罩,我要想忘掉一切得到新生就必須遠遠地離開這裏,就像安心當初離開雲南來到北京也是為了躲避痛苦為了蛻變求生一樣。
我應該走,這是一個機會。
秋去冬來,在入冬後下第一場雪的那天早晨,我乘坐美國西北航空公司的飛機,從北京的新機場起飛,在空中左偏右擺地繞了半個圓圈,然後校準方向,向東飛去。我從橢圓形的機窗竭力往下看,想再看一眼下面被化雪弄得潮濕變黑的故土,但窗外雲遮霧障,什麼也看不見。
在我離開北京的前一天,我呆在家裏一整天沒有出門。我把我和安心共同使用過的每一樣東西,能見證我們曾經相愛並且曾經生活在一起的每一樣東西,包括小熊的衣服和玩具,都翻出來看。我久久地注視和撫摸它們,為安心,也為小熊,掉了最後的眼淚。然後,我又將它們一一放好,放到安心走的那天它們各自所處的位置。
我像安心離開時一樣,把屋子認真打掃清潔了一遍,然後,也給安心留了一封信。我寫信的時候固執地想,她也許終有一天會回到這裏,會看到滿屋的灰塵和擺在床頭柜上的這個沒有封口的信封。安心:
親愛的你終於回來了嗎?明天,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七號,我就要乘飛機去美國了,永遠不回來了。除非你要我回來!我本來想把我這一生都給你的,但你不要。我本來想讓你一輩子都過幸福的生活,但這已經不能吸引你。你有你自己的選擇,可惜的是我到現在為止也不知道你究竟選擇了什麼。你給我留下了我無法克服和擺脫的痛苦,你和這世界上任何女孩都不一樣,你能讓我難以把你忘了!所以我必須走。我要走得遠遠的,去一個絕對陌生的地方,好忘掉你,就像你忘掉我一樣。
不寫了,我要哭了,我不想再為你哭了。我至今都不敢相信我們竟然這麼快就分道揚鑣各自去過截然不同的生活,從此再無關係!這是真的嗎?也許只有到了明天飛機載着我離開地面的那一刻我才會相信這是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們還會見面嗎?等到我們都老了,還會想起這裏嗎?還會想起再到我們曾經共同擁有的這個小屋子裏來看看嗎?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話,我還會像以前那樣吻你的,不管你有多老。如果那時你還想在這間簡陋的小屋裏重新開始咱們的生活,我會同意的。不管那時我在哪裏,是貧窮還是富有,有無家室和兒孫,我都會來的!我會告訴我的家室和兒孫,我年輕時曾有一場刻骨銘心的愛,這場愛我不能忘記!我想作為我一生善待他們的補償,他們會放我來的!
楊瑞我寫到後面還是哭起來,我像個小孩子那樣流淚和抽泣。我把我這麼多天來所要傾訴的絕望與幻想,連同我的眼淚一起,落於紙上。我把絕望幻想和眼淚統統疊進信封。信封擺在平時安心睡覺的那一側的床頭柜上,沒寫抬頭和落款。
那天晚上我坐出租車去了劉明浩家,我把一套我家的鑰匙交給他請他保管。安心如果回來找我找不到的話,我想她會來問劉明浩的。在我的朋友中,只有劉明浩和她相熟。
劉明浩接了鑰匙,笑笑,提醒道:“你既然跟了貝貝,可不能身在曹營心在漢呀。”
我不說話。
劉明浩也就收了笑,又問:“跟你爸告別了嗎?”
我搖頭,說:“沒有,我不想讓我爸知道我出國了,他知道了非把這套房子要回去不可。那是我和安心的窩,我想留着。再說,說不定什麼時候貝貝對我膩了,我在美國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呆不下去,我還得回來呢。”
劉明浩點着頭,嘴上卻說:“咳,你怎麼想這麼多。”
我說:“也許真是長大了,成熟了,什麼事都不那麼一往無前了。好的時候要想想壞,出發的時候要想想退路。女人都是善變的。”
劉明浩又點頭,嘴上卻笑:“咳,我看你都快神經了,都是安心惹的禍。”
第二天還是劉明浩開車送我去了機場,路上看我沉默寡言,便說了好多鼓舞的話:出國是好事,學本事見世面。再說你要是真成了貝貝的老公,那生活上就算是一步登天啦。回頭到貝貝家的產業里再謀個一官半職的,將來有權有勢了可千萬別忘了愛國,別忘了這邊還有一幫啃窩頭的窮哥們兒哪,我們還指着你到時候回國投資發我們一點生意做做呢,我今天把話先墊上,你要回來可別忘了!
其實,劉明浩不知道,我去美國,就是為了忘掉所有的人。
但願我能忘掉所有人!
美國對我是新鮮的,貝貝的家對我是新鮮的,這裏的一切,從裏到外,都是那麼陌生。這陌生的環境果真使我忘掉了過去,過去的人和事,都變得特別遙遠,但是,除了安心。
我很早就預感到來美國可能是一場失敗,因為我忘不掉安心。在美國的生活儘管與我過去的生活毫不相像,但每一個衣食住行生活起居的細節,都讓我聯想到安心。時間越長我越發瘋地想要看到和摸到我家那兩間小屋裏存放着的和安心有關的那些東西,我的思念因為找不到展開的環境和寄託的物件而顯得無着無落而顯得異常痛苦起來。
某日,我和貝貝在一間華人開的商店裏購物,我突然看到貨架上放着一盤似曾相識的CD光盤,是陳曉東的《比我幸福》,我立即買了,並且立即催貝貝回家。回家后我一連幾天一遍一遍反覆地聽那首歌子,弄得貝貝都禁不住奇怪起來。
她也聽,但聽不出所以然,她說:“這歌子好聽嗎?我認為很普通嘛。”
貝貝哪裏知道,這是安心給我的祝願。現在在我聽來,在我這個身處異國他鄉盡享豪宅美食的人聽來,也像是我對安心的祝願和期盼:請記得你要比我幸福,
才不枉費我狼狽退出。
愛不用抱歉來彌補,
別管我願不願,
孤不孤獨,
都別在乎,
請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我聽着這首歌,站在窗前,看着洛杉磯陰沉的天空,那時我第一次地想到,我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