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綠袖的表情半點沒變,目光毫無焦距地轉向她,不咸不淡的道:「你更厲害,竹韻館曲譜那麽多,你非要請樂工另譜花的那三十幾兩就不提了,請秀才寫個故事就砸五十兩銀子出去,兩百多個說書先生一人給一兩五錢……你這是嫌謹淑翁主燒錢不夠快啊?!」
紅衣搖搖頭,一哂,「我是希望竹韻館能有該有的名氣,你看,論背景人脈,大概哪家青樓也比不過竹韻館;可論名氣,這有翁主撐腰的還比不上三流妓院呢。」
老王賣瓜都自賣自誇了,謹淑翁主開舞坊卻半點宣傳都不做,不虧才是奇怪。
竹韻館裏都是清妓,一般青樓能用的招攬客人、用頭牌叫價一類的宣傳手段擱這兒不好使,紅衣只好另闢蹊徑。想來想去,末了用了寫品牌故事的法子,這種炒作手段,在二十一世紀行之有年,放在大夏朝,說書先生也勉強能用用。
「對了。」紅衣突然想起個正事,起身到書架前望了望,抽了兩本書出來,「我挑了幾首詩詞用來和舞,你看看,夾着紙條的就是。」
綠袖把書接過去,依她所言去翻夾着紙條的書頁,連掃了三、四首就皺了眉,抬起頭看向她,滿是不能理解的神色,「為什麽是這些?紅衣你……沒拿錯書?」
「不好麽?」紅衣眨眼看看她,湊過去看了一眼她正翻到的那頁,是《詩經》中的〈無衣〉。
「這是戰歌啊!」綠袖認真道:「舞坊里哪有唱這個的?客人心情舒暢地進來,品着美酒吃着好菜,你給人家唱戰歌?仗着他們在竹韻館必定不敢動手打人麽?!」
紅衣笑着一喟,蹭了個墊子過來坐下,花了些時間跟綠袖解釋自己的想法。
「大夏現在的情況比較……糾結,單說歌舞,各府都有歌姬、舞姬,青樓里的歌舞也不差,整體一片興盛是不假,但我若問你哪一處的最有名,你說得上來麽?」紅衣問道。
綠袖想了想,一點頭,「有啊,錦紅閣的花魁霓曲,看她一舞須擲千金,舉國聞名。」
紅衣沒有否認,又問:「那她哪支舞最有名?」
綠袖一怔,垂眸苦思一番,卻仍不知道答案。
紅衣見狀一哂,「她出名,並非因為她的舞有多出彩,而是因為她是錦紅閣的花魁,除了歌舞不錯,詩詞歌賦也皆精通,除此之外,那方面的功夫必定也……很好。」
綠袖點點頭,贊同她這說法,紅衣又道:「如她這般,以花魁之名紅極一時,舞興許只是平平無奇,練得精些好些即可,又或添些媚人的技巧,不比其他本事差、撐得住她這花魁之名就是了,但竹韻館不一樣。」
竹韻館都是清妓,旁的青樓花魁能在榻上打廣告,這裏不能,那就必須把歌舞發揮成特長,這不是把流傳已廣的歌舞練精練好就足矣,還須自成一派,讓人一提起這地方就想起某些經典事例或是路數才行,特色便顯得極為重要。
「歌舞存在的價值不只是取悅賓客。」紅衣神色誠懇,緩緩說道:「反應時代特點的作品才更能流傳開來,因為可以引起人們共鳴。引起了共鳴,看過的人才會時時想起、才會記得跟友人提一提。」
而大夏朝眼下的時代特點如此明顯——與赫契的戰爭不斷,縱使身在首都長陽城都彷佛能嗅得到那烽煙。從邊關到長陽城每個人都在議論着,就算出門時看見小孩子玩角色扮演遊戲,都能見到有孩子扮成赫契人來搗亂、其他孩子一同抗敵的戲碼,歌舞里卻很少見到。
如同綠袖所言,客人們來平康坊是圖享樂的,此處的歌舞便都是歌頌太平盛世或者道盡風花雪月。這些題材誠然保守安全,但紅衣思量再三,還是認為另闢蹊徑未必是錯。
「來平康坊的不全是紈褲子弟,朝中重臣會來、憂國憂民的文人也會來,各人有各人的壓力,來這紙醉金迷的地方偷得半日閑很正常,也許他們本就是衝著溫香軟玉來的,但此時若有反應戰事的歌舞出現,更容易勾住他們的心。這是不一樣的解壓方式,和致力於道盡風花雪月的法子不一樣,我們可以讓他們覺得,竹韻館憂他們之憂。」
所謂定位不同,產品便要有所不同。來平康坊享樂能暫時避開心頭壓力是不假,可踏出平康坊,那些壓力終究避不開,如此還不如順着那些壓力走,不給客人逃避的機會,卻幫他們抒發出來。
這樣同時也能淘汰一部分客人,避免某些仗勢欺人的來惹麻煩——素質低些的不會這麽憂國憂民,去別處找合心意的青樓就是了,根本不會來看這些歌舞。
「我不確信這樣能不能成功,但我們試試看。」紅衣凝望着綠袖,言辭誠懇,「招良籍舞姬的舞坊太鮮見,咱們可不能讓謹淑翁主覺得用不用咱們都可以。」
不會的!咱們能進竹韻館本來就是安排好的!綠袖忍住了這大實話沒說,再度思量一番紅衣的打算,覺得雖然太罕見,但她的說法也有道理,終於點了頭,「試試看也好。」
長陽城關於竹韻館的宣傳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席臨川為此還不小心打碎了一個茶盞。
閑來無事的他尋了幾個軍中舊友打算擇日小聚,但眾人苦思冥想也不知道能幹點什麽——設宴太客套,飲酒下棋太單調,出城打獵太容易……總不能跟皇帝請旨再跟赫契人打一仗以便戰友敘舊?
突然副將余衡道:「要不去平康坊吧?」
話音方落,數道目光一併橫了過去,帶着點吃驚,有人一語問了出來,「什麽?!」
他們和文官不一樣,據說有些文官時常到平康坊里聚聚,敘舊甚至議論政事皆有,可在這些一腔熱血的將士看來,這事怎麽想怎麽彆扭,覺得七尺男兒就該做些男子氣概足夠的事情,不能沉溺溫柔鄉。
再加上軍紀嚴明,軍營中夾帶女人是絕對不行,官銜高些的將領更是以身作則,就算沒有戰事、身在長陽城時,也絕對不會去和青樓女子纏綿。
是以余衡如此直白地當眾提了這個建議,眾人都嚇了一跳,余衡卻面不改色,從容地又道:「我家在宣陽坊東北角,和平康坊里的竹韻館一牆之隔。這幾天日日聽得竹韻館戰歌大作,鼓聲齊鳴能震得牆都打顫……咳。」
他說著輕輕一咳,頓了頓,又續道:「昨天攔了個館中婢子打聽這是要干什麽,她說謹淑翁主新招了兩個舞姬,正編排新舞,一口氣把坊中兩百多號人都用上了,以戰為題,氣勢磅礡。」
啪!
一聲脆響,還沒回過味的眾人又忙扭頭去看另一邊,便見端坐主位的席臨川神色訝異地怔了半天,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略顯窘迫地掃了眼從手中滑落下去的瓷盞,忙叫人進來收拾。
余衡說得這麽明白,那兩個舞姬只能是紅衣和綠袖。
一個舞把竹韻館兩百多號人都用上?還是以戰為題?!
席臨川平復情緒,斂去面上訝色,聲音沉沉,說得似乎毫無私心,「竹韻館都是清妓這事倒是眾人皆知,諸位如有興趣去看看這舞也無妨。」
他說得明明很中規中矩,完全就是在詢問諸位將領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在座的將領還是隱約覺得驃騎將軍好像自己有心一觀究竟。
於是在有人先行點了頭之後,眾人便都接連附和表示有興趣,如此就順理成章地定了下來,席臨川當即着人去謹淑翁主府詢問竹韻館什麽時候開張,以便另定日子。
竹韻館裏擂鼓聲震天,紅衣在旁邊看眾人排練邊做指導,默默覺得戰歌的附加屬性真棒——振奮人心、鼓舞士氣,不僅是對邊關將士,對眼前的舞姬們也一樣。剛開始還有點散漫,後來練得投入了連個喊累的都沒有,極其齊整。
這其實已不全是漢唐舞的範疇,她適當運用了點現代元素,比如後面一整排身着輕甲反串兵士的舞姬一齊擊缶,就是模仿第二十九屆奧運會的開幕式,這種安排只要能做到整齊劃一就很有氣勢,即便她沒有兩千零八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