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類似的話她從前也說過,那是在她贖身的時候,她寧可死在府外,那是她沒本事養活自己,願賭服輸,好過在府里死得不明不白。
「不依賴旁人於我而言……很重要。」她睇視着他認真強調着,眸光微閃間隱有無奈,「也許……也許將軍不明白,俗話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可於我而言,只有『女為悅己而容』,我真的無法為了取悅別人而委屈自己。」
席臨川深吸口涼氣,心下有些驚嘆,不知她這樣的硬氣是從哪裏來的,又不禁心生欽佩。他沉吟良久,俄爾笑喟了一聲,思量着道:「事已至此,我只說幾句我認為無錯的話。」
見紅衣遲疑着點了頭,他道:「我承認我托謹淑翁主讓你進竹韻館,確是別有所圖,覺得有她幫忙,我想做什麽便會容易許多,但是……」他略一頓,「人活着,不可能一直僅憑自己,偶有相互幫襯是尋常事。」
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說及此尷尬一笑,有些悶悶地繼續解釋,「我這麽說並非想讓你改變什麽想法,只是……你能不能接受這件事?只這一件而已,就當是我以舊友的身分幫你鋪了這條路。後來的事我發誓與我無關,再以後的事……我既然明白你的心思,便不會再插手。」
她不禁有些詫異,他剛剛承認了自己確實有想掌控她的心思,現下卻又鼓勵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讓她有些摸不清他究竟是怎樣的想法。
「將軍您……」她啞了啞,猶疑不定地問他,「您贊同我的想法?」
「唔……」他望着湖面,淡淡一喟,聲音有些慵懶,「並不,我覺得你的想法匪夷所思,有順風順水的好日子不過,非要自己摸爬滾打。」
他說得很誠懇,誠懇得讓紅衣雖然心有不快卻又發不出火來。
他又一聲嘆,續說:「不過至少有一句話你是對的。」
她淺怔,「什麽?」
「姑娘也是人。」他微笑,「我明白人各有志的道理,所以,即便我並不同意你說的,也還是不同你爭了。只有一句話,我必須問個明白。」
紅衣眉心微蹙,疑惑地望着他,等他發問。
「我注意了幾次,你一直有心躲我……當真那麽討厭我?」
他問得溫和,紅衣靜默了一會兒,反問道:「我若說是,將軍就會不喜歡我了麽?」
「一碼歸一碼。」他失笑。
見狀,她眉頭蹙得更深了,「這難道不是一碼?」
「自然不是。」席臨川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目光在草地上一劃,沒事找事地緩解氣氛,撿了塊石頭擱在她左腳上,「喜不喜歡你是我的事,跟你討不討厭我沒關係。」
紅衣看着那塊石頭嘴角抽搐,倒是沒挪腳把那塊石頭晃下去。
然後他得寸進尺地又撿了另一塊石頭,放在她右腳繡鞋上,「你非要討厭我,那是你的事,和我喜不喜歡你也沒關係。」
她睇着腳上一左一右兩塊石頭,忖度一會兒,問他,「那將軍還問我干什麽?」
照這個想法,他喜歡他的、她討厭她的不是最簡單?
「我……」他定一定神,臉上寫着她不曾見過的緊張,好半晌才輕聲道出來,「我可以努力讓你不那麽討厭我。」
紅衣目光複雜地望着席臨川,秀眉蹙了又蹙,末了,心中的萬般情緒化作一聲嘆息,「將軍還是不要費這個心思了。」
席臨川的心狠狠一顫,感覺好像那根緊繃的心弦被倏然扯斷,驀地向兩邊用力彈開,殘忍的在他胸口處抽出一片刺痛。
她的手指在膝頭一下下輕划著,徐徐言道:「平心而論,我不討厭將軍。我知道將軍是英雄,更知道將軍平素待人很好,若外人都能隨便數出將軍很多優點,我必能數出更多。」
他將她輕緩道出的話語一字字聽進耳中,神色卻未因此放鬆半分,心知這只是為接下來的話做鋪墊罷了,索性主動追問:「但是呢?」
「但是……」紅衣輕咬嘴唇,「終身大事,並非僅僅是不討厭就可以了啊……相反的,這樣的事,只要有一個死結在,便還是不去想了為好……」她越說聲音越輕,言罷抬眸覷一覷他的神色。
席臨川屏息,整個人彷佛黯淡下來,「我曾射過你一箭。」
紅衣點點頭,「是,將軍曾經差點要了我的命,有這一樁事在,縱使您在其他事上完美無缺,我也……」
當時極度的恐懼和傷痛皆是她親身經歷,現在想來都仍覺得後怕,那大約是能追隨她一輩子的心理陰影了,有這樣的記憶在,她實在做不到因為在理智上知道他是個好人便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嫁給一個曾經想殺她而未遂的兇手,怎麽想都是令人無法接受的事。
「我知道了。」席臨川低聲說道,思量再三後,只能將滿腹的話皆咽了下去,無言地看了她良久,遂起身,頷首輕道:「你保重。」
這是道別的意思了,紅衣低着頭站起來,向他微微一福,「將軍慢走。」
他嘆息着回了一揖,便舉步離開了。
她沒有抬眼,只用眼角餘光淡看着,知道他一直都沒有回頭。
看來這件事說清楚了。紅衣心裏五味雜陳地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日後便可心無旁騖地做自己的事了。
齊伯和一個當值的小廝面面相覷地看着,席臨川已這樣魂不守舍地坐了大半日了,胳膊肘支在案上,手支着頭,目光無神、面容獃滯。
他從宮中回來就去了竹韻館,從竹韻館回來就開始這樣發愣。
齊伯看得心裏直嘀咕——這是把魂丟在竹韻館了?
而席臨川心思半點都沒停地思索了一下午,越想越後悔,越想越覺得自己可能許多事都做錯了,不僅是這一世,還有上一世。
他上一世……也沒有怎麽詢問過紅衣的想法,不曾見她表露過什麽不快。他一向用自己的方式待她好,她便眉開眼笑地接受,從來沒有埋怨過什麽。
以至於,直到這一世被這個截然不同的紅衣直截了當地道出來,他才覺出不對勁。
如她所言,姑娘也是人。是人,就總會有不高興的時候,時時刻刻都是一副開心的樣子才是不對勁,他卻不曾細細想過這些,一味地按自己的心思寵了那個紅衣一世,也不知她到底是什麽感受。
罷了,上一世那個可以不做多想,但這一回……席臨川清楚地知道,這回他是給自己種了顆苦果,然後,現在長出來了。
他以為他那一箭若射死她,便斷絕了所有麻煩,卻沒想到她沒死,更沒想到她完全不一樣,他還慢慢地喜歡上她了。
他自然沒有忘了當時傷她的事,只是此前她並未怎麽提過,他便不知那件事傷她有多深,還以為後來的種種已然扭轉了她的印象……原來並沒有,或者說印象是扭轉了的,但那時受傷的記憶仍舊根深蒂固。
長嘆一口氣,席臨川搖着頭,煩亂不堪地一拳狠砸在案上。
「君侯?」齊伯猶豫着喚道。
席臨川卻未理他,逕自一聲啞笑。她近來對他產生的不滿,算起來也是他自己作死,明明知道她和上一世的紅衣截然不同,已有那麽多差別讓他震驚,他卻還是想當然地一廂情願以自己的方式待她好。
他分明有機會不鬧到這個地步,哪怕只是直言問她一句她喜歡怎樣,都不至於弄到現在這地步。席臨川心裏懊惱極了,簡直恨不得再重生一次,重生到上元之前便好,讓他把這些天重來一遍,他必定不會再讓她這樣反感。
但,不是什麽事都有重來的機會。
席臨川一聲喟嘆,面無表情地起身,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君侯?」小廝一愣,和齊伯一併跟上前詢問:「君侯去哪兒?」
席臨川無心多做解釋,足下未停,只簡短地吐了兩個字,「解鈴!」
什麽?!那小廝半天沒回過神,甚至不確定席臨川說的是哪兩個字,他茫然地望向齊伯。
齊伯停住腳悄聲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君侯這是碰上後悔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