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哈耶克是我的精神偶像

秋風:哈耶克是我的精神偶像

哈耶克之所以能夠成為我的偶像,可能也是緣於最初發現他時的那種驚喜和衝擊。

學者文人的某些創新實為“縱慾”

哈耶克是我的精神偶像。

對於一個有志於探究經濟學和憲政科學的學生來說,這話聽來有點可笑。因為,根據時髦的見解,一個學者應當大膽而自由地創新。據說,創新是思想的生命力所在。又據說,創新的意思就是,在知識上沒有任何藩籬,在思想上不受任何束縛。於是,學者們、文人們在日復一日地進行着五花八門的創新:中國每年培養的博士人數和出版的圖書品種大約是世界之最,就是創新盛況的明證。

不過,坦率地說,我自己卻怯於創新。我越來越相信,一個學者,如果沒有自覺地將自己融入某個傳統中,他的所謂創新,不過是智力的縱慾而已。

看看哈耶克吧。哈耶克之所以是偉大的,因為他置身於一個偉大的自由主義政治學、經濟學思想傳統中,這個傳統上溯亞里士多德,經過中世紀經院哲學———尤其是中世紀晚期的西班牙經院哲學家,在曼德維爾(他的《蜜蜂的寓言》已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休謨、斯密等人為首的蘇格蘭啟蒙運動中發揚光大,又由柏克、托克維爾、阿克頓千錘百鍊,在19世紀形形色色的集體主義的衝擊之下,又由門格爾、路德維希·馮·米塞斯復興。

傳統對於學術發展至關重要

年輕的哈耶克最初也曾經是費邊社改良主義的信奉者。中國30、40年代的很多知名社會科學家深受這一思潮的影響。費邊社的知識分子告訴年輕人,他們的理想會滿足年輕人“對一個更合理、更公正的世界的期望。就在這個時候,這本書(指米塞斯的《社會主義》)問世了……”(《哈耶克傳》,第50頁)

從此,哈耶克成為一位堅定的自由主義者。他接續上了那個偉大的政治學、經濟學傳統。他畢生的努力就是在新的知識背景下對這個傳統進行重述,並在這個傳統的邊界進行批評和創新,從而成就了一種“思想的境界”。正是這個深厚的傳統,賦予他的論證以無可比擬的知識上的力量。

從哈耶克個人的經歷,我們看到,傳統對於學術的發展是至關重要的。只有浸淫於一種前後比較連貫的思想傳統中,一位後學,才有可能發現真正的問題,才有可能擁有一套古老、因而也被證明是真正有效的知識工具,才有可能使思考超越具體的時代,能夠與幾千年、數百年前的賢哲對話,而這種對話乃是思想發展的根基。太陽底下從來就沒有多少新鮮事,今天我們思考的問題,與亞里士多德、休謨、米塞斯思考的問題,其實沒有什麼不同。

因此,我自覺地把自己歸入哈耶克所重述的那個古典自由主義的傳統中;同時,我也自覺地把自己歸入到同樣源遠流長的從周公、孔子、司馬遷、董仲舒、顧炎武的思想傳統中,甘願做這些中西先賢的門下走狗。他們就是我的精神偶像和靈感的源泉。

今日經典曾是非法出版物

就像任何偶像之成為偶像的過程一樣,哈耶克之所以能夠成為我的偶像,可能也是緣於最初發現他時的那種驚喜和衝擊。而在這種衝擊之後,起碼我本人,油然而生一種知識上的尊重和敬畏。

我相信,很多中國知識分子經歷過這樣的衝擊。哈耶克的一本《通往奴役之路》,恐怕曾經震撼過很多中國人。其實,不光是中國人,還有無數中歐、東歐知識分子。哈耶克自己就講過,在二戰剛剛結束那會兒,敏感的蘇聯佔領軍已經看出了《通往奴役之路》的意義,因此,禁止在德國佔領區內銷售這本書,人們只能零星地從瑞士偷偷地帶進德國,並以打字本的形式在地下流傳。哈耶克曾拿到一本翻閱了一下,裏邊有一些段落,竟然自己都不認識了。因為在傳抄的過程中,讀者加進的評論也被後面的人抄下,跟正文混在一起了。

然後是鐵幕後面的東歐知識分子。儘管屬於非法出版物,但哈耶克的著作,尤其是《通往奴役之路》是某個圈子的知識分子中的經典。索贊尼辛曾經驚訝地寫信給哈耶克,說他幾乎無法相信,一個沒有在俄羅斯生活過的人,卻能如此清晰地洞察他所生活的那個社會的運作機制。(《哈耶克傳》,第306頁)90年代初,捷克總理瓦爾克拉夫克勞斯執政的時候曾經感嘆,他周圍的朋友和同僚們,一半是哈耶克的信徒,一半是弗里德曼的信徒。

顧准也沒有提過這本書

而與中歐、東歐國家相比,中國知識分子接受哈耶克似乎要遲緩得多。1944年,《通往奴役之路》出版后,以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學術生態,他們中不少人應當知道這本書,但這本20世紀的經典在他們那裏卻幾乎沒有激起過什麼反響。據謝泳先生研究,似乎只有社會學家潘光旦教授發表過評論。而潘教授的結論卻是,哈耶克過分地抨擊計劃經濟與集體主義的措施,太偏激了。這不難理解:在那個時代的中國所謂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中吃香的,不是別人,正是哈耶克的論敵———拉斯基。

沿着拉斯基的邏輯,潘教授這樣的知識分子很容易地加入到了集體主義狂歡的行列。等到他們自身遭到這個神聖的集體**上的批判之後,他們中的若干人幻滅了;但他們批判的武器,也依然是很順手地抄自同樣一座武庫:南斯拉夫人曾經風靡一時。其實這時,他們很容易找到《通往奴役之路》,早在1962年,滕維藻和朱宗風兩位先生主持翻譯、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通往奴役的道路》。印數3500冊,應當足以滿足嚴肅思考者的需要了。但即使是顧准,也似乎沒有提到過這本書。

90年代中國最受矚目的西方思想家

90年代之後,哈耶克成為顯學。哈耶克中年之後的政治學著作幾乎已經全部有了中文版,有的已經售出十餘萬冊。哈耶克顯然是90年代在中國最受注目的西方思想家。

不過,近兩年來,哈耶克的風頭似乎正在被一波又一波新的學院時髦蓋過。因為我們的學術正在與西方的主流接軌。在西方,即使在近二十年傾向保守的年代,哈耶克也從來就不是主流。主流是凱恩斯、拉斯基、薩特、加爾布雷斯,甚至喬姆斯基。學院教授們似乎已經達成了一種默契,不管是對哈耶克的經濟學,還是他的政治哲學、法哲學,基本上保持沉默。一個反對福利國家、反對通貨膨脹的人,一個主張維護傳統道德的人,無論如何都屬於“政治上的不正確”。阿克頓似乎說過,人人喜歡自由,但不是每個人都樂意捍衛自由;我則願意補充一句:至於學院知識分子,往往更喜歡反自由的知識賣弄。

然而,可以確定,起碼在中國,哈耶克將仍然具有強大的吸引力。事實上,哈耶克是一個起點。要尋找他所屬的那種思想傳統,他是一個起點;中國學人面對現實,他也是一個觀察的基點。

哈耶克的知識確實不是最深奧的,他的語言也並不具有那種誘人的晦澀;如果我們僅僅要滿足知識上的好奇,的確可以繞過哈耶克。但到哈耶克的時代之後,如果我們要討論自由,則必須從哈耶克開始。歸根到底,跟一般學院教授不同,哈耶克對於自由的捍衛,乃是出自一種深沉的道德激情,正是這種道德激情,讓他得以洞察反自由的制度的本質,以全部的熱情探索獲取自由的知識,從而發展出了一門有關自由的科學。

哈耶克的一生就是這門有關自由的科學發育成長的過程。為了探索自由的真諦,哈耶克從經濟學進入心理學,又進入政治哲學,最後探索法哲學和社會哲學,如炬的自由之光穿透了專業化的隔膜。在文藝復興時代之後,具有這樣廣泛的知識興趣的人物已不易尋到了。

在翻譯《哈耶克傳》的過程中,我不僅看到一位見證20世紀全部悲劇的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也看到了在那個世紀的反自由潮流中,一門有關自由的科學如何艱難誕生的歷史。而在邁出我們自己的腳步的時候,我們最好回頭看看歷史,拜訪一下先賢。

《哈耶克傳》(美)阿蘭·埃本斯坦著秋風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4月定價:元

2003年06月14日,深圳商報,文化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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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耶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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