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影響(上)
影響總是很難評估的。哈耶克在《自由憲章》中讚許地引用密爾的話說,“每個時代都給了人類一個教訓,但卻總是被人類遺忘,即思辯性哲學表面上看起來離人們的生活是那麼遙遠,與人們的利益沒有任何關係,然而事實上,到最終它卻是對他們影響最巨的東西。”[1]哈耶克本人也在《貨幣民族主義和國際穩定》中寫道,“我認為,深入思考一切可能的選項,不僅是學院經濟學家的權利,也是他們的職責,儘管現在看來它們離實現還很遙遠。”[2]在《科學的反革命》的結尾他說,“我懷疑自己是否過高地估計了觀念的長遠影響。”[3]他在《為什麼我不是保守主義者》一文中說,“政治哲學家的任務不能只是影響公共輿論。只有在他不關心當下政治上可行的東西之時,他才能有效地做到這一點。”[4]在《法、立法與自由》中他讚許地引用G.馬志尼的話說,“觀念統治着世界和歷史。革命不過就是一種觀念從理論變為實踐的過程。”[5]哈耶克本人在《貨幣的非國家化》中寫道,“經濟理論家或政治哲學家的主要任務應當是操縱公共輿論,使今天看來在政治上不可行的事情具有政治上的可行性。”[6]
他最喜歡凱恩斯在其《通論》結尾說的一段話,談到自己的這本著作,凱恩斯自己問自己,“這些觀念有沒有在可預見的未來獲得實現的希望?哪怕只是為了大概弄清楚實踐措施如何逐漸地體現這些觀念,還需要再寫一本跟這本完全不同的書。但如果這些觀念是正確的——筆者正是基於這一假設才動筆寫作的——那麼我相信,再過一段時間,爭論這些觀念的效力就是多餘的。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們的觀念,不管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其影響力都要比人們通常以為的要大。這個世界確實是由少數人操縱的。從事實踐活動的人常常相信自己決沒有受任何思想觀念的影響,然而,實際上,他們經常是某些經濟學家的奴隸。那些迷戀權力而將觀念當作耳旁風的人,其實正在踐行着若干年前某個蹩腳文人的胡思亂想。我相信,既得利益者的權力被大大誇大了,而觀念潛移默化的力量則被低估了……不管是對於為善還是作惡,最危險的遲早是觀念,而不是既得利益。”[7]
哈耶克在《自由憲章》中說,“長遠而言,是觀念,因而也正是傳播新觀念的人,主宰着歷史發展的過程,這種信念一直是自由主義信條的基本內容。”[8]在這裏他還提出,“如果只考慮政治哲學家的觀念對現實的直接影響,則其影響確實可以忽略不計。但當他的觀念透過歷史學家和輿論人物、教育家與作家、及各式知識分子的努力而成為人們的共識之時,他們實際上就指引着歷史的發展。”[9]用這一標準來看待哈耶克本人,他就一直希望並努力地指引社會的發展。
不管《自由憲章》當時是否成功——或根據哈耶克自己的看法,沒有成功——其中包含的很多觀念都為美國人所接受。1964年與林登·約翰遜競逐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資格的巴瑞·戈德華特(BarryGoldwater)就受到哈耶克的很大影響。戈德華德的傳記作者李·愛德華茲說,“20年前,戈德華德還是生活在鳳凰城的一位年輕商人時,就讀過哈耶克的書,受此影響,戈德華德提出,他所建立的政府‘將承擔其一項根本責任,即維護穩定的貨幣和財政環境,鼓勵自由的、競爭性的經濟,維持法律和秩序’……戈德華特最喜歡的總統是托馬斯·傑佛遜;最喜歡的政治哲學家是哈耶克。”[10]戈德華特曾在講話中提到過哈耶克,在1988年的自傳中則說,他就任參議員之初,“受到哈耶克教授的思想的很大影響”[11]。
戈德華特的《一位保守主義者的良心》——背後的操刀者是布倫特·鮑澤爾(威廉F.巴克利的連襟)——於1960年4月出版,僅比《自由憲章》晚兩個月。該書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廣為流傳,證明了哈耶克曾經提出的看法:《通往奴役之路》最大的優點是其簡明扼要。《一位保守主義者的良心》的篇幅只有《自由憲章》的1/8。最終賣出了400多萬本,使戈德華德一舉成為美國保守主義的領袖人物。
儘管哈耶克與戈德華特使用的術語不同,但他們的哲學觀點大體上是相同的。戈德華特寫道,“保守主義者”(哈耶克稱為“自由主義者”)“認為,政治乃是實現與社會秩序之維繫相容的個人自由之最大化的藝術。保守主義者首先要理解,行使自由需要建立秩序;如果他人可以阻礙某人行使其自由,則該人就不是自由的。”[12]至關重要的是要認識到,秩序是任何社會最重要的前提條件。如果沒有秩序,就什麼樣也別指望。正是由於這一原因,自由就意味着法律之至高無上。
朗奴·列根正在通過這次參加戈德華特的選戰,才得以進入美國的全國政治圈中。在1964年總統大選前一周,里根代表戈德華特發表全國廣播講話,里根說,“我們只能要麼上升要麼下墜:上升即可以實現人類的一代夢想——最終實現合乎法律和秩序的個人自由,下墜則成為極權主義統治下的蟻群”。[13]有記者曾提問,“對你從事領導職責時影響最大的哲學思想家是哪一位?”里跟後來回答說,“我一向如饑似渴地讀書——我曾讀過米塞斯和哈耶克的經濟學著作”[14]。跟里根關係密切的人士也研究過哈耶克。里根執政時期的六大部門聘任的74位經濟學家中,有20位是朝聖山學社會員。[15]前司法部長埃德溫·米斯回憶說,里根行政當局的高官中,受哈耶克影響的人物有理查德·艾倫(RichardAllen)、格林·坎貝爾(GleenCampell)、馬丁·安德森(MartinAnderson),還有他本人。他又回憶道,里根引用過哈耶克的著作,對哈耶克的思想是比較了解的。不過米斯又說,弗里德曼對里根行政當局的影響更大一些。[16]
傑克·肯普(JackKemp)曾當選眾議員,率先提出削減跨境貿易稅的《肯普-羅斯稅法》,1980年被裏根行政當局採納,1996年他又曾是羅伯特·多爾的總統競選搭檔。他在哈耶克獲得諾貝爾獎之後寫信給哈耶克說,“您的著作,尤其是《自由憲章》,激發了我競選國會議員的願望。”[17]里根行政當局的第一任行政與預算辦公室主任戴維·斯托克曼(DavidStockman)在描述自己的思想發展過程時說,“我全副力量投入到經濟學中。最後我成了哈耶克的信徒。”[18]還有不少美國人都受到過哈耶克的影響,包括威廉·巴克利(WilliamF.Buckley)、弗蘭克·梅耶(FrankMeyer)、托馬斯·索威爾(ThomasSowell)、埃米特·泰里爾(R.EmmettTyrell)、喬治·威爾(GeorgeWill),共和黨眾議員湯姆·坎貝爾(TomCampell)、榮·保羅(RonPaul)、馬克·桑福德(MarcSanford)、達納·羅拉巴切爾(DanaRohrabacher)、約翰·卡西奇(JohnKasich)、理查德·阿爾梅伊(RichardArmey),參議員菲爾·格拉姆(PhilGramm)及馬塞諸塞州前州長威廉·威爾德(WilliamWeld)。
在美國,對哈耶克感興趣的一般都是政治光譜中的右翼/自由至上主義者,在英國,左派也對哈耶克產生了相當強烈的知識上的興趣,正是通過德塞勛爵(LordDesai)、約翰·格雷(JohnGray)及雷蒙德·普朗特(RaymondPlant)等學院學者的討論,英國學院左派從歷史的角度對他產生了興趣。不過,在英國,對哈耶克最感興趣的也是右派,最著名的人物是戴卓爾夫人和倫敦經濟事務研究所[19]。撰寫過凱恩斯傳記的羅伯特·斯奇德爾斯基也對哈耶克極具興趣。
里根在他就任總統后的第一次新聞發佈會上談到蘇聯政府官員的時候是這樣說的,他們“公然地、明目張胆地宣稱,他們所承認的唯一的道德就是能夠推進他們的事業的道德,也就是說,他們將繼續維護他們犯罪、撒謊、欺詐的權利”[20],這句話其實借用了哈耶克的話。里根曾宣佈,蘇聯是一個“邪惡帝國”,哈耶克也說過同樣的話。哈耶克的理想是,政治哲學家和經濟學家能夠指引歷史發展,而事實上,20世紀英美兩國最重要的四位保守派政治領袖——里根、戴卓爾夫人、戈德華特和邱吉爾——也確實都受過他的影響,儘管方式和程度各有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