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流露(2)
我們甚至沒有交談,他睡着前說了一句:“你要是走,把門撞上就行了。”我睡得並不好,因為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頂沒有意義的事。他起床的時候,我有微微的醒。我聽見他慢條斯理地洗漱,然後就出門了。我是一個感覺靈敏的人,但我覺得他沒有看我一眼。門撞上那一刻,我睜開眼。是個陰天。外面有棵樹,樹枝離窗戶很近。窗是開着的,紗窗洗得很乾凈,我聞見雨前的濕潤味道。我拿起他和她的合影。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高速路上前後都望不見車。他們穿的是情侶裝,是什麼樣的高興事,能把兩個人笑得完全不注意觀感?比如,我的觀感。我心裏有瞬間的嫉妒。我印象里,他只微笑,從來不放聲大笑。我焦躁起來,想抽煙。但找了一圈,屋裏並沒有煙灰缸。聳起鼻子聞了聞,他的屋裏沒有煙味,不僅沒有煙味,什麼味都沒有。她在的時候呢?女人都有自己的一種味道。相框上有灰。我沒有幫他擦乾淨,我去洗了手。他還沒適應沒有她的生活吧?我家裏已經沒有他的照片了。以前是有的,但一分手,就迅速不見了。現在我才想起,我與以前那個人,竟然沒有一張合影。不知道為什麼,那個陰天的上午,我坐在肖業的床沿,心情灰暗到極點。我想我不會再找他了。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對他的感情並不如我想像中那樣不明不白,那張照片讓我看到自己不死的心鮮明地跳動。所以,我不願意我們把彼此當作過渡期。洗手間裏沒有香水。那個女孩子離開得很徹底,我不相信是肖業把她的東西扔掉。我每天都噴香水,隨身帶着一支小型裝的“真情流露”。我其實捨不得,肖業的隨和讓我渡過最難捱的日子,他永遠淡淡地笑着,不多話,不插嘴。那樣好脾氣的好人。可是,我想起昨晚,越想越覺得失敗。那樣一個無所謂的平淡的晚上。我站在窗前,就莫名其妙地真情流露起來。我聽見自己在哭。我不能接受曖昧的生活。我看不得我的,也看不得他的。我已經決心從此消失。但他會記得我嗎?他會費事去找我嗎?我很想留下什麼紀念,但是什麼都沒有。我不是有準備而來,我沒有那種心機。我站了很久。然後,取出那支“真情流露”,噴在他的紗窗上。我想,如果有風,透過紗窗吹進來的時候,他會記起若有似無的我的味道吧。我哭了一會兒,聽得樓道里安安靜靜,就像個賊一樣溜走了。那天晚上,我臨時回台里幫同事編片子,那麼巧,他們拍了肖業以前的女朋友。那女孩子在談愛情。像所有演藝圈裏的新星一樣,她無辜地雙手一攤,眼珠一轉說:“沒有啊,沒有戀愛。”記者問:“以前呢?有沒有難忘的愛情?”女孩子眼睛很大,黑白分明,說:“初戀都很難忘。我在念書的時候……”那是假的,明顯是假的,我聽過幾百個小星星這樣說:“我在念書的時候……”即使是真的,她說的也不是肖業。我突然想,如果那是我,我願意瞬間真情流露,我喜歡那個男孩子,他有一雙修長白皙的手,他非常溫和……窗外雷電交加,我在機房裏獃獃地。誰知馬上就有了一個交換工作的機會,我迅速地離開了北京,在新加坡一待兩個月。手機停掉了,只有最熟悉的人才知道我去了哪裏。他是我最熟悉的人嗎?不,不是。兩個月。秋天過去了。我一個人。在新加坡沒有朋友,我不打電話尋找鄉情,只在酒店裏看電視。我曾在電視節目裏看到肖業他們的樂隊在國內的演出,在接受採訪,他們的VIDEO。我就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其實一直沒有變化,就那樣不遠不近,北京到新加坡,遠嗎?回來的時候請小楊來接,電話里小楊說:“20號?那不是你生日嗎?28歲了吧?要什麼禮物?”我咬牙切齒地說:“要男人。”誰知一出來,第一眼就看見肖業,他就站在人群的第一個。我看見他,心裏突然很委屈。他還是那樣漂亮,溫和地笑着。我問:“小楊有事?”他說:“沒有。”我有點窘。隔一會兒他又說:“她說讓我來送禮物。”我的臉燙了起來,突然生氣了:“也許我想要件新禮物。”我和他走去取車,拉開門,副座上擺着一個扎得很漂亮的禮品盒,我突然慌起來,想自己也許是會錯意了。拿起來,要放到後座去,他說:“你拆開吧。”我就拆開了。那是一支“真情流露”。我看見那胖胖的瓶子,嘴唇形狀的蓋子,就呆了。他一邊開車一邊說話,口氣里有埋怨:“也不知道是什麼牌子的香水呢,你知道我在商場的化妝品專櫃一家一家地試啊找啊……”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說:“那天下了那麼大的雨,我回到家,屋子都被水淹了,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居然不替我關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