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畫皮
陳川是和她從小一塊兒光屁股玩到大的人。
季辭媽媽生了她之後,就把她丟給外公外婆照顧,自己又不知道去哪裏了,所以季辭是吃鄰居陳川媽媽的奶長大的。陳川大她三個月,她後來總嘲笑陳川,說陳川是托她的福多喝了三個月奶,所以長得比他哥好看很多。
陳川家裏做建材生意,到陳川兩三歲時,趕上國家中部崛起戰略,江城新城改造,生意像火箭一樣飆升。陳川一家從天井老屋搬進了江城城區。季辭也被帶過去和陳川一塊兒上幼兒園。
陳川是家中老二,被看得嬌貴,從小就膽大包天胡作非為,混社會非常的吃得開。初中那會兒,江城的經濟發展已經有了些起色,但文化娛樂上,卻仍然落後。
陳川那時候不知道從哪裏搞了幾把電結他、貝斯,還有架子鼓,有模有樣地組了個搖滾樂隊。學校的新年晚會,他們上場,先唱Beyond,再唱林肯公園,當時現場那個尖叫啊瘋狂啊,簡直就是嗨爆了整個學校。那個晚上季辭依然記憶猶新,許多人臨時趕過去看陳川樂隊的返場演出,初中的大操場上,從來就沒有聚集過那麼多人。如今江城雖然仍是長江上一個不起眼的小城,但酒吧和樂隊的數量不輸上級城市淥江市,季辭以為,陳川絕對是那個始作俑者。
她長大成人的十幾年裏,母親季穎雖然終於回了江城,卻無暇管教她,外公外婆也年紀大了,相繼去世,她就像個野孩子一樣,吃飯睡覺都沒什麼着落。陳川媽媽生了兩個兒子,想要女兒要不到,便讓她來他們家住,把季辭當親生女兒看。直到高三之前,季辭和陳川兩個人都廝混在一處。陳川玩樂隊最火的那兩年,她可沒少被追陳川的大姐大堵在廁所和街角打。只是她也不是省油的燈,但凡打過她的,最後都被她叫上人狠狠地揍了回來。
奔馳車沿着江濱大道不急不緩地行駛,黑色的車身隱匿在夜色里。司機老覃專註地開着車,季辭坐在副駕駛上。季辭偏頭看見身邊的安全帶插孔里插着個皇馬標誌的插扣,便給拔了出來,扯過安全帶扣上。
“覃叔,以後別讓他再用這種東西了,不安全。”
老覃笑笑:“也就你不讓他用,他能聽幾天。我們的話,就算你陳伯伯說,他又哪裏會聽。”
“那就沒收了。”季辭說,把安全帶插扣收進了自己的包里。
“只只啊。”老覃叫她的小名。他在陳家做了十幾年的司機,是看着季辭和陳川長大的。“你陳阿姨說想你了,讓你沒事就去看看她。”
陳川去下江盯廠子,去了一個來月,她也就在老屋裏頭待了一個來月沒出去。季辭說:“過兩天就是阿姨生日,我肯定要去的。”
老覃笑着說:“只只記得這麼清楚。”
季辭說:“阿姨比我親媽對我還親,當然記得。”
她忽然想起,她壓根就不知道母親季穎是什麼時候生日。
季辭在江濱美食城前面下車,濃郁的燒烤和火鍋味道充斥着所有空氣。美食城是個非常平民的地方,裏面聚集着許多火鍋、鐵板燒、雞公煲、小龍蝦之類的餐館,味道一般下得很重,麻辣鮮爽,江城特色。
樹木垂下生滿花蕾的枝條,初春的清涼氣息里,成群結隊的人們來來往往,面帶笑意,熱鬧交談。已經富足起來的江城,有着豐富的夜生活,人人熱愛美食,享受生活,悠閑幸福的狀態,是那些忙碌緊張的大城市所不能比的。
季辭獨自一人站在美食城門口,給陳川打了個電話:
“你們哪些人?”
“有男的,有女的。”
“廢話,我當然知道不是男的就是女的,難道還有人妖嗎?”
“都是我朋友,你不認識啦!你到哪了?我還捂着你最喜歡吃的魚籽,再不來捂不住了!”
“狐朋狗友——別又想給我介紹男朋友吧?再介紹咱們就絕交。”
“哎哎哎絕啥交啊,全世界人都死光了我們倆都絕不了交!放心吧,這回人都是帶着對象來的,不信你來了數,都是雙數!”
季辭掛了電話進去,季狗子火鍋店這麼多年都沒變過,裏面煙霧騰騰,酒味、煙味、魚腥味混在一起,又濃又臭,每個人都在很大聲地說話,就像吵架一樣。
陳川在最裏頭一個大桌上朝她招手。季辭數了數,除開陳川一共八個人,只是五男三女,哪裏是帶着對象來的!她走過去,那些人紛紛把凳子挪了挪,坐攏了一些,給她讓出位置來。
下首兩個男的中間有一個空位,陳川身邊也有一個,位置很窄。季辭想都沒想,拎了個凳子,自然而然地坐到了陳川旁邊。
那些男女之前都笑嘻嘻地看着她,這時候臉上卻都有些怪異的神色。
季辭撩了一下頭髮,把外面的風衣脫下來掛在椅背上,問陳川:“怎麼?這裏不能坐嗎?”
陳川倒是一副本該如此的神色,似乎覺得季辭這個問題也很奇怪,說:“啊?怎麼不能坐了?你就坐這裏。”他摟着季辭,胳膊繞過來,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頭擺正了面對所有人,說:“噯噯,我剛才說要給你們看真正的江城美女,這位就是!”
“我去!”季辭掐着他的手把他的胳膊扯下來,“陳川你賤不賤?坐你這兒我真是糊了眼。”說著起身作勢要走。
她裏面穿了一件黑色的貼身長款薄毛衣,包裹得腰細如蜂,臀圓而翹,這一站起來,桌上所有男人的目光都難以抑制地投了過來。陳川一手拖着凳子,讓她的凳子緊挨着自己的,一手勾着她的腰把她壓坐在了凳子上。“去哪坐?”他指着夾着中間一個空位的倆男的,“我跟你講,那兩個傢伙就是有心計,你坐那裏去左一個右一個鐵定被吃豆腐,還是乖乖坐我這裏吧!”
大家都笑,那倆男的也笑,年紀都沒過三十,長相穿着都屬體面。其中一個穿黑夾克的向陳川舉起杯子,點頭示意,喝了一杯,說:“川子在我們那裏也沒少揩人家妹子的油,怎麼就不許我們來江城吃點豆腐呢?”
陳川左手兩根指頭輕飄飄地拎着酒杯,晃了晃,眼神兒一飛便陪他喝了一杯,說:“誒,這不一樣。”他右手攬着季辭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搖着手指正色說:“今天這個美女,我是叫來讓你們看看,我們江城的姑娘到底能有多好看,免得你們老是看不起我們江城。她是我的人——”
季辭笑着推了他一把,“哪個是你的人!”
陳川帶着酒瘋說:“比我親妹妹還親!你們——”他指着眾人,“只能看,不能碰!”
季辭來之前他們就已經喝了不少,眾人見陳川已經有了些醉意,便順着他的話笑着哄他:“好好好,不碰不碰!”
陳川的酒量,季辭卻心裏有底,他離醉還早着呢,盡會裝慫,只不過他一個人對這麼多下江人,不裝慫還不被他們灌到吐?她和陳川打配合那是早有默契,她一加入戰場,陳川就輕鬆多了。女生嘛,是能大大方方討些酒局上的便宜的,她呡一口,那幾個男的喝一杯,她葷素不忌,講得了段子開得起玩笑,推得這桌子上的氣氛是一浪高過一浪。
到最後她已經有六七分醉意,懶洋洋地背靠在陳川懷裏,笑着看他把那幾個還在死命堅持的哥們逼上絕路。
這時候,之前那個夾克男端着酒杯搖搖晃晃走過來,推開季辭另一邊那個醉得滿臉通紅的男的,坐在了季辭旁邊,湊近她說:“川子說你在法國留學,都學了些什麼好東西?”
季辭懶洋洋地笑:“混日子,什麼都沒學會。”她說的是大實話,她先是學藝術,後來嫌棄學藝術的男的又娘又熊,改學建築,結果又學不大懂,最後什麼也沒學會。
陳川抱着她,把有點下滑的她往上摟了摟,代她回答:“學畫畫,畫小人。”
季辭大笑:“對對對,畫小人。”
夾克男感覺自己被陳川和季辭兩個人聯手開了玩笑,有點不甘又有點狐疑,說:“我不信,除非你現在就畫一張給我看看。”
他這麼一說,周圍幾個還醒着的男男女女都被吸引了過來。之前陳川瞎吹噓,說她小時候可沒現在這麼漂亮,都是在巴黎這種藝術之都養了六年,把現在身上的美女氣質給養出來的。季辭心想陳川現在胡吹海侃的本事比小時候不知道高了多少,難怪現在做生意一單又一單的,比他爸還厲害。
眾人起鬨讓季辭畫,季辭帶着醉意推辭說真的畫得不行。眾人說她謙虛,她又推說自己喝多了手軟,渾身沒力氣。眾人沒打算放過她,說那就讓陳川掌着你畫。所謂的掌着就是手把手地扶着,季辭躺在陳川懷裏,仰起頭看頭頂上的陳川,眼睛裏天然漾着波。陳川對上她的眼神,有一瞬的怔愣。他拍了一下她的臉,笑罵:“妖精巴骨的,看得人受不了。”
陳川一斜眼,看見服務的小妹走過,面前圍裙的口袋裏插着一沓寫菜單的空白單子和一支鉛筆,便拍拍小妹的屁股。小妹對他嬌嗔一聲,就被他伸手把口袋裏的紙筆掏了。
陳川把紙和筆塞在季辭手裏,哄着季辭說:“隨便畫畫,這些人都沒見過世面,你隨便忽悠一下。”
眾人就又笑罵陳川。季辭拿着筆,偏着頭望着夾克男,說:“要不畫你?”夾克男忙不迭點頭:“好好好,就畫我。”
季辭慢悠悠地看着這個男的的臉,眾人屏息無聲。陳川看不下去,拿了團餐巾紙扔那男的臉上,說:“人家拿藝術的眼光欣賞你,你他媽的一臉□□,給我收起!”
大伙兒哈哈地笑:“川子,吃醋啦?”那夾克男伸手拍拍陳川的肩膀,得意說:“川子,別他媽這麼小氣,你都抱了人家一晚上了,還不許我多看兩眼?”
陳川惱道:“她是我從小抱到大的,我不抱誰抱?”
那些人還要和陳川鬥嘴,季辭說:“要把整張臉畫完,怎麼也得個把小時,今天沒時間了。”
眾人詫異中又有點失落:“那怎麼辦?”夾克男死纏爛打,不肯放過季辭:“那不行,今天不畫完,咱們就別走了。”他笑眯眯說:“要麼川子再開一瓶,要麼妹妹你跟我們回去,怎麼樣?”
“哎喲我操!你還真他媽打她主意!”陳川拿着酒瓶子杵了下桌子,正要推開季辭站起來,聽見季辭對夾克男說:
“畫人畫皮難畫骨,你有皮沒骨,要畫你,畫一張嘴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