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神迷

13.神迷

葉希牧說:“我只是擔心他被抓住后,本來應該能出來的——卻再也出來不了了。”

季辭心中突然一梗。眼前的少年,十六七歲,青春正盛,眼眸清澈得能見底,臉龐乾淨得不染一絲雜質。

這樣的年紀本該是人最好的年紀,羽翼已成,正上雲霄,陽光與雨露都是他翅膀上的最好點綴,每一縷絨毛都在發光,熠熠然一塵不染。

他臉上的幾道傷口帶着淋漓的血痕,那是他良善的見證。

季辭環顧四周,這一片地方荒蕪得很,灰白色的水泥路修得很寬,路兩邊都是些閑置着的商鋪。沒有樹木,幾莖雜亂的野草隨意地長在路邊,滿地都是厚厚的塵土,車輛飛馳而過,灰塵就漫天飛揚。

她記得以前不是這樣的。在她小時候,淥江和江城還沒有開始大修大建的時候,處處草深木濃,沒有一片葉子上看得到灰塵。雨水沖刷下來,滾到泥土上都還是清澈的。

在國外七年回來,草木蒙了塵,她過去所熟悉的人,也都蒙了塵。

她伸手撥開葉希牧垂在眉眼上的劉海,葉希牧又警惕地退後了一步,卻看見了季辭凝着的臉色。

季辭張口道:“十七八歲的,怎麼能這麼想?”她又抱起胳膊,眼神凜冽起來,簡短地說:

“這世界有點臟,但是好的。”

在路邊的館子吃飯的時候,葉希牧第一次認真地打量了她。

她真的漂亮,不是那種天生的漂亮,是後天出落的。她的皮膚白得發光,眼瞼下有幾星雀斑,長長的彎曲的頭髮時不時被她的手向後一抓,總是凌亂的;衣服也都不好好穿,明明是普通的藍條紋薄襯衣,領子卻不扣好,一邊的鎖骨和肩胛全都露在外面,還有一根細細的黑色的內衣帶子,緊緊地勒在雪白肩頭。

葉希牧不自然地移開目光。

季辭站也沒個站相,斜靠在餐枱上和男老闆講話,點菜,目光卻向葉希牧投過來。

“我外甥。”季辭捋了把頭髮,看似漫不經心地說,“打架被抓了,剛被我撈出來。”

老闆笑眯眯地說:“你們家的人都長得標緻哪。”

季辭笑了笑。

她走回餐桌,拿了雙一次性筷子掰開,挫去木刺,遞給葉希牧。

“點了些小菜,都是江城口味,你有忌口嗎?”

葉希牧沒想到她會照顧他,愣了一下,還是接過筷子,搖搖頭。

“沒點太辣的,怕你上火。點了條魚,離高考沒幾天了,你也該吃點好的。”

葉希牧默了下,說:“謝謝。”又說,“今天又欠了你錢,我以後還你。”

季辭以手支腮,眸光如水,笑得嫵媚:“那我還欠你一條命呢,怎麼還?”

葉希牧冷淡着臉挪開眼,於是不再和她提錢的事。

后廚就設在門口,男老闆身兼廚子,大火爆炒,幾盤菜很快上了桌。季辭把烤魚推到葉希牧面前,說:“我晚上吃的少,靠你了。”

少年人到底新陳代謝快,食慾旺盛,再加上中午也沒怎麼吃,好一番折騰,葉希牧開始還有些矜持,不久后就風捲殘雲一般把所有飯菜吃了個精光。季辭在意身材,只吃了些米飯和蔬菜,到後面就挑着菜葉子看他吃。米飯不限量,她又叫老闆給葉希牧加了一碗排骨湯。

葉希牧見她挑了半天菜葉子,也就喂進嘴裏一兩口,問:“你怎麼不吃?”

季辭撐着腮說:“怕胖。”

葉希牧說:“你已經很瘦了。”她穿着一條窄腿牛仔褲,兩條腿圓潤筆直而又修長,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

季辭半曲着指,指節順着臉龐顧影自憐的滑下來,湊近他低聲道:“你不喜歡我現在的樣子?”

她感覺葉希牧幾乎是白了她一眼。

真是太有趣了,葉希牧這種小孩,還會翻白眼。

吃完飯已經八~九點鐘,這個地方處在淥江市城鄉結合部的位置,很難打到回江城的車。飯館老闆指點季辭,坐一輛公交車到淥江大橋,有許多江城的出租車在那裏候客。

這條路線上就一路公交,人很多,沒有座位,季辭已經很多年沒有坐過這種公交巴士,不適應這種擁擠。她不喜歡和別人身體接觸,握着扶手,避開隨着車身晃動擁來擠去的陌生人。

她感覺到身邊的一個男人在故意地蹭她。她轉了轉腳,把腳底尖尖的小高跟踮了起來。隨着公交一個剎車,那個男人果然又順勢擠過來,季辭正要抬腳,卻見一支胳膊伸出去,穩穩地擋住了那個人。

少年一語未發,就那樣沉凝着目色,緊盯着那人,那人和他對視半晌,悻悻然轉身擠去了前面。

季辭轉過身,在逼仄的公交車上與葉希牧面對面。

公交車開得很快,窗外高大的路燈和樹木次第掠過,投進昏黃的燈影。

葉希牧接了個電話,季辭瞥見來電顯示是某某老師。他低低地嗯了兩聲,又含混地說:“是別人把我從警局帶出來的。”

那邊大約問是誰,他遲疑了半晌,說:“我小姨。”過了一會兒又補充解釋說:“是遠房的。”

季辭撇着嘴笑,靠着車中的扶手桿,從包中摸出手鏡來,對着補了點潤唇膏。葉希牧一個電話剛打完,又來一個,這回顯示的是“李佳苗”。

季辭聽着他們說話,聽着葉希牧一句“我沒事”,隨後又一句“我快回來了”,卻把目光定在他抓着拉環的手上。

他手臂的線條並不粗獷,卻已經初初具備了男人的形狀。肩往下線條稍稍收束,隨即又像輕波一樣稍稍隆起,蘊藏着樸實而天然的力量。勁長的手指握着拉環,小臂肌肉堅實而又飽滿,在車內的燈光下泛着健康而青春的光澤,像鱗片,像羽翼,像甲蟲的外殼。

初夏夜晚的暖風從開着的車窗吹進來,混着蓬勃的草木氣息。

葉希牧就像這初夏,季辭想,他真年輕,年輕到能讓她意亂神迷。

電話打完,季辭輕笑着問:“女朋友?”

葉希牧收起手機,說:“不是。”

季辭微微眯起眼睛,望向窗外,淥江大橋已經快到了,長江到了這裏異常開闊,江水竟然一望無際,好似大洋。淡青色的江面上閃着稀疏的燈光,幾艘大船影影綽綽地浮於江面。

下高速,公交車驟然一個減速,那一瞬,渺茫的光線里揉碎了時間,季辭鬆開緊握扶手桿的手指,像魚擺開尾翼稍稍轉身,讓慣性帶着她撲向葉希牧的斜後方。

是本能,葉希牧伸出手,將將好,在季辭的計算中,他攬住的是她的腰,非常細的一把蜂腰,而她抓住了他的手臂,方才一直在她目光之下的手臂。

她嗅到了他的氣息——微妙地介於少年和成年男人之間的氣息——和她過去所遇見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

少年的氣息太幼嫩,像新生的枝葉一樣脆弱而易於摧折。而成年人的呢?成年人的氣息發酵過,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甚至有的人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味道,全然地被人造的氣味所取代。

她是多喜歡“人”本身,喜歡人原本的滋味和氣息。葉希牧是初夏,是淳樸,是真實本身。

公交巴士的晃動平穩下來,她放開葉希牧,後退了一步靠住扶手桿,感覺到他的手自她腰間細碎地擦過,像砂糖的滋味。她的身體在遠離他,眼睛卻張開一張真誠、好奇和熾熱的網。

她看見少年抿緊雙唇,沉凝的目光投進夜色里。

他平時拒絕身邊追逐他的那些女生,也是這樣做的吧。

季辭笑笑,不以為然。

江畔的車不少,都是黑車,城際巴士十八塊錢的價格,這裏張口就是兩百。季辭也懶得還價,挑了個最乾淨寬敞的車,抽兩百塊遞給司機。

葉希牧刻意和她坐得很開,兩個人之間幾乎還能坐下兩個半大孩子。他一路都不靠着椅背坐,就像那天她醒來后,看見的在客廳做試卷的他一樣,雙手交握,抵在口唇前。

季辭知道他在想事情。她於是不和他交談,斜倚在車窗邊閉目小憩。

車半個多小時後到了江城,一進江城,那種蓊蓊鬱郁的濕潤感立即撲面而來,江風蘊藉,比淥江市更平易近人,更人間煙火。

將到環保局的老小區,季辭遠遠看見小區外路燈下站着一個人,扎着馬尾的少女,身軀單薄,穿着寬鬆的校服,正抱着一本書東張西望,書包擱在腳邊。

季辭拍了一下司機的肩膀:“就在這兒停,不用過去了。”

季辭下了車,對葉希牧說:“回去吧,我走了。”

葉希牧問:“你打車回去?”

季辭點頭:“我打個正規出租,安全。”

葉希牧遲疑了一下,說:“你真住在龍尾老街?”

“對。”

他凝眉想了一下,說:“要不我送你回去,我再自己回來。”

“不用了。”季辭搖頭,“你看門口,有人等你。”

葉希牧轉頭一看,這才看見孤零零守在小區門口的李佳苗。

他眉頭輕輕一皺,問季辭:“你怎麼知道她在等我,你認識她?”

季辭牽着嘴角笑了一下:“你剛剛不是打了個電話嘛。這個點兒穿着實驗二中的校服在門口等,不是找你還是找誰?”

葉希牧的目光中仍透出疑心,但沒有再問。

季辭頭也不回地轉身走開,走出去兩步,葉希牧忽然拉住了她。

“我有話跟你說。”

季辭心想,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轉身,饒有興味地問:“什麼?”目光里又漾起波紋。

街角的玉蘭花開得盛大,香氣就像是濃烈的雨水一樣降落下來。路燈昏暗,照得地面一片古樸的黃色,像火紙,又像古卷。

葉希牧把手機調了靜音模式,然後低頭望着她。他眼色很深,沉渾又凝重,他不開口的時候,季辭覺得他會永遠地沉默下去。

但他開口說,像是思慮了很久:“你喜歡我,是嗎?”

這不像他說的話,季辭警惕地蹙起眉。看見他透徹的目光時,她想,是了,那麼多女孩兒追過他,他怎麼可能對這種事一無所知。前幾次她對他頂多是調戲,算不得認真,今晚卻摻了幾分真心。

她微微眯起眼睛,抱起胳膊來,她想看他到底打算怎麼樣。

他說:“那個女生是我同學,我沒有女朋友。”

季辭好笑:“所以呢?”

他又垂下頭,唇緊緊抿成一個一字,季辭覺得他是緊咬着牙的。

“我可以跟你在一起。”

季辭有些意外,冷笑一聲,說:“你說的‘在一起’,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

“是的。”

季辭忽然異常掃興。她臉色冷淡下來,偏頭摸了摸冰涼的金屬耳環,說:“遲萬生到底跟你說了什麼,讓你確信我是個可以做交易的人?”

葉希牧抿着唇,說:“他沒說什麼。”

“是不是說有其母必有其女?”

葉希牧沉默。

季辭一臉冷笑,把臂彎里的挎包包帶攬到肩上去,轉身走開。

葉希牧追上去,她面有戾色,紅唇一彎,吐出一個字: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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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他方呼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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