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卿不會游泳,雖然她的身體素質在同行中也勉強算得上及格,但是作為一名國家諜報工作者,不會游泳實在是太不應該了,幸而每一位諜報工作者的信息都有着一定程度的保密性。不過這個缺陷曾經也不止一次被她的上級長官指出來過,只是她始終沒有去學。要說原因,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只覺得也許是來自心理上的不明顯的抗拒在作祟吧。
安卿模糊地想到。
世界上最兇險的東西是人心。
那是她的老師在她正式拜入門下時說的一句話,來自他人的意志以及來自己的意志。
她曾經簡單地把後半句理解為“誤入歧途”、“軟弱放棄”亦或是“無知”這樣的狀態,現在想來也許並不是。
“活下去”才是人要去克服或者面對的來自自己的最兇險的意志吧…
面臨危及生命的危險與面臨死亡是兩種不同的概念,確信死亡即將到來的恐懼遠勝於從前接受的所有精神訓練。
大海的顏色不是藍的,是無光的黑暗,眼耳鼻口,所有能夠感知世界的器官在恐懼下全部罷工。水是冰涼的,或許也不是,因為害怕已經分辨不清充斥在周身的這股黏膩的壓迫是何種形態。
逐漸下沉的身體碰不到邊界,如果有海底的話。
漸漸的意識模糊起來,這時候恐懼反而緩和了,安卿將一隻手套小心褪下,把信號器和晶片放進去,紮緊端口,想像着它將安然漂浮上升到遠方。
“活下去”是深入骨髓的妄念,而她現在不得不主動提前結束她。
“小姐,不要死…求求您…不要死…嗚嗚嗚…”
“卿小姐,你怎麼這麼傻,我的傻小姐喲…”
“都吵吵嚷嚷的圍成一團作什麼?瞎喊一氣!什麼死不死的?!沒得給府里平添一股晦氣!”
嘈嘈雜雜間或夾雜着尖利的說話聲,聽不分明,意識再度陷入昏暗。
浮浮沉沉…
彷彿落陷在漫長的香甜的黑暗裏,唯有安心和死一般的靜謐緊緊包圍住自己。
直到嘴裏泛起淡淡的苦澀滋味,安卿才恍然從黑甜宛若夢境的地方醒來。
緊隨蘇醒而至的是酸疼如散架一般的虛弱身體,提不起一根手指,勉力掀開眼皮。視線還未對準焦距,便被一聲震耳欲聾的吼聲嚇得一個激靈,乃至虛弱的身體立刻回以一身冷汗。
從出生到現在,安卿雖然是個特種職業者,但是還真從沒遇到哪個時刻像現在這般頹然無力、任人宰割。
“小姐,你醒啦!我…我…不對…女婢!”
安卿終於聚起了渙散的目光,現在似乎是晚上…吧,光線很暗,加之身體疲弱到無法長時間聚焦,安卿只略微看了個大概便又閉上了眼睛。
這一舉似乎嚇到了守在床邊的丫頭。
耳邊又是一疊聲小心翼翼的呼喚,緊張夾雜着希冀。
“…咳…喂我喝了吧。”廢了好大勁兒才讓嗓子重新發揮作用。
聲音嘶啞卻絕不屬於安卿。
有些意外,也是意料之中。
“哎!好!我…女婢這就喂您喝葯。”
咬到舌頭一般的笨拙回應,緩緩而至的瓷勺卻輕而穩。
再次陷入昏暗的安卿,只來得及暗暗感嘆一下這非人的神奇經歷。
“小姐沒事真是太好了。”
“是啊,卿小姐也真是傻,怎麼會想不開去…去…哎!”
伴着這一聲長嘆,安卿悠悠轉醒。
隔着厚厚的棉紗,外間的景象影影綽綽,只依稀辨得清一張桌子和兩個人形的輪廓。
抬眼是棉紗帳頂,身上蓋着一床綉着大朵大朵艷麗花朵的玫紅棉被,綉工頗為繁複,以她的審美來看俗卻精緻,真是不知說什麼才好。
放緩呼吸,肚子空空,不過在此之前安卿選擇暫時忍耐。
帳外的聲音低而平緩。
“大夫那日說,若是小姐醒了,切不可再着涼發熱,也許再請他來換一副葯。茹雲姐,我們是不是該找…請示夫人看看”
短暫地頓了一頓,另一聲音道:“確是該請示下夫人,昨兒聽吳媽說今兒申時要給夫人送燕窩。我看時辰也差不多了,興許這會兒夫人剛用完,那我準備下這就去吧。”
“哎!”笨拙憨傻的聲音雀躍道,想想不對又小聲嗡嗡道,“都是我沒用,光有力氣卻笨拙,又要麻煩茹雲姐你了。”
“無礙,是我分內的事兒。”
“哎~那…小姐帶來的銀子可還有的使?”
到這又是短暫的一頓。
纖細柔麗的聲音安撫道:“無礙的。”
“定是不夠用對不對?這裏的人真真是氣人,一個個都!都!”聲音不自覺提高,急到後來卻似乎是找不到什麼貼切的詞來形容她的憤憤。
纖細高挑的人影拍拍粗短人影的手臂,兩隻手臂擱在一起,一隻像柔美的天鵝頸項,一隻像結實枝幹。
“別亂說話,咱們在這裏需得謹慎,不可再如往常一般口無遮攔。”
“我…我曉得的。對了,我那還有…一點私房錢,是我從小攢到現在的,先拿出來急用。小姐的身體要緊,等小姐的身體好了我們就…就…”似是自己也想不出就能怎麼樣,嘴拙的人又陷入了低落中。
“你的私房錢?那怎麼…?”纖柔的聲音似乎是覺得不妥,又道。“不可,我這還餘一點散銀,總是能對付過去的。”
“茹雲姐,你是不是已經把自己的私房錢都貼進去了?不行!不能再讓你墊着了,你等會,我這就去拿。”
說是這就去拿,也並沒有走出房間的樣子。
不一會兒,悉悉索索的聲音從側邊隱約傳來,是房中房吧。
兩人就銀兩推脫了半響,最後纖柔的聲音不敵憨傻的執着,還是接下了。
“說好了,我取了你十兩銀子,這筆先記上,等日後我還你。”
“不不不要,這是小姐需要的,跟借你可不一樣,哪還要你還?你收着,不要緊,咱們都是小姐的人,咱們的就是小姐的,不分彼此。”
不分彼此…這句話用在這裏頗有些玩味。
安卿閉上眼,暫時可以了。
纖柔的女子消失一段時間后,安卿微微翻了個身。
“小姐?”憨憨的聲音試探道。
嚶嚀一聲,安卿緩緩睜開眼睛。
一張普通的扁平的圓臉映入視線,像枝幹一樣有力的胳膊正掀開一邊的床帳掛上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