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甘棠
幽國強大,**也定是佳麗如雲,其中亦有別國公主,旁的公主皆是幽王三年前選妃之時被選中的,自然嫁得風光無限。可像我這樣為了休戰而被送來聯姻的公主,又和人質有什麼區別呢,只是身為女子,不如那些在幽國做人質的公子們有價值罷了。
可即便如此,幽國仍是不許我帶陪嫁宮娥一同前往,足見幽王的警惕之心,此人必定疑心極重且不好相與,想要獲取他的信任也定是件難於登天的事。
記得太子傅說過,幽國從前乃是西戎一方小國,在諸國之中毫無地位,也並不起眼,經商羽變法之後漸入佳境,幽人奮發圖強,日益強大起來。到東方甫尹繼位之時,六國之中已無一國能與之抗衡。幽王殘暴,幽軍每佔一城,必定屠城,上至七旬老人,下至襁褓嬰孩,格殺勿論,倖存者無幾,場面十分凄慘。
父王當年竟會與如此兇殘狡詐的人立約,怎能不被暗算?
想到這兒,我緊咬了咬下唇,已是淚盈於睫。
帳房裏的油盞燃的正旺,映得銅鏡里的那張臉恍若失了真,心如同被鈍的刀子來回撕扯。
我不忍看鏡中自己的表情,凄然轉過身去,捂着心口,挨那床邊斜卧下來,將臉貼在那緋紅緞面底子上綉了玄色飛鳥祥雲鹿圖樣的雲衾被,幽人以鳥為其先祖,故此王室的裝飾、衣物、器皿以及王的隨身之物等等,大都是以鳥獸為主,而非以龍虎猛獸為尊。手指輕輕摩挲着被面,涼柔若女兒家的肌骨,眼前那些玄色的圖樣漸漸模糊成密密麻麻的黑點,似心裏的血滴子一滴滴地滴在上面。
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聽見門外有人喊着:“公主,甘棠給公主送來了晚膳,請公主用膳。”
醒來頭昏昏沉沉的痛,只懶懶地回應了句:“拿進來吧。”
我勉強着坐起身來,芣苢見狀趕緊扶了我一把,我微微晃了下頭,只覺得渾身乏力,見面前跪着一個紫衣少女,雙手捧着食盒。
“如此,你便是甘棠了?”
見我這麼問,她猛然抬頭一愣,不待我看清她的模樣,瞬間又低下頭跪下來行禮。
“回公主的話,奴婢正是甘棠。奴婢給公主送晚膳來了,請公主用膳。”她規規矩矩地傾着身子跪着,雙手穩妥地捧着食盒一動不動,給人以沉穩秀美的感覺。
“放在小桌上便是。”
“謝公主。”
她將食盒放在旁邊的小桌上,又俯下跪拜謝恩,才起身退在了一旁。芣苢扶了我起身,我目光有意無意地在看着甘棠,身量比芣苢略高也略纖細些,眉眼皆是靈氣動人,舉止進退得當,不似芣苢活潑,沉穩卻不沉悶,很是順眼。
看得出太王太后對我是費了心思的,面上微微一笑,柔聲道:“果真也是個標緻的人兒,想必太王太后也是忍痛割愛才將你二人賜於我的,等到了王宮,還要勞煩二位帶我前去太王太**中當面謝恩。”
“公主謬讚了。公主即將入宮為妃,甘棠與芣苢能夠服侍王妃是奴婢們的福氣,日後奴婢二人定當盡心儘力侍奉公主,一來不負太王太后之所託,二來不負公主待奴婢們的恩澤。”她拉着芣苢跪拜在地,恭敬叩首,芣苢跟在一旁附和着,樣子遠不如她沉靜。
這更引加起我的注意。
甘棠她年紀與我相仿,語氣溫軟,言辭從容,雖和芣苢一樣初見主子無半分怯意,但是比芣苢多了些穩妥沉着,此刻倒真覺得芣苢只是無邪單純罷了。若不是在太王太**中精心調教過,便也是天生如此,那倒確鑿鑿更為難得。
我心裏的算盤琢磨得八八九九,卻沒有確切答案,但不管怎樣,在沒搞清楚狀況之前,絕不能讓她們看出我有疑慮。
於是佯裝着輕鬆的笑意,悅聲道:“快起來吧,不必拘禮。既然是太王太后親賜的人,自然都是頂尖兒的,哪裏還能有不好的理兒?雖是主僕,但希望都能像自家人一樣相處。我不曾帶陪嫁的侍女過來,往後可真是要辛苦你們二位了。”
二人同聲應諾,伺候我在小桌前坐下準備用膳。總共有四五樣小菜,有酸腌豆角、風腌牛肉、辣兔肉、烤乳鴿、醋腌白菜,樣樣都很精緻,看上去很有食慾。
我看着這些菜肴,真心地感嘆道:“行路匆匆,郊野之中還能做出這樣的美味佳肴,實在是難為你們了。”
“公主言重了,照顧好公主的衣食起居是奴婢們分內的事。公主快嘗嘗吧,若是有不合口味的,還請公主恕罪,奴婢們下次一定改進。”甘棠一面為我放置碗筷,一面說著。
我先嘗了口酸豆角,脆嫩可口,酸的倒不厲害,微微有些辣味,嚼在嘴裏很有味道。我點點頭,又吃了一些,覺得很開胃,於是就着米飯吃起來,烤乳鴿和風腌牛肉跟我從前在宮裏吃的味道很像,鹽味和辣味也剛剛符合我的口味。
見我吃的很是開心,甘棠和芣苢臉上也漸露歡喜,在一旁適時為我布菜。
只是吃到這辣兔肉時,我又想到了叔母后。
七歲那年父王與母后相繼駕崩后不久,我被帶到叔母**中生活,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陌生的,於是年幼的我已經嘗到孤獨和恐懼的滋味,夜間我時常夢見已去的父母,驚醒之時總是又哭又鬧,鬧的整個景壽宮都不得安寧。叔母后總是溫柔耐心地安撫我,給我講故事,給我唱兒歌。任憑我怎樣胡鬧,從不厭棄和責罵。我睡眠不妥,情緒低落,再加上不肯好好吃飯,自然免不了要經常生病。
宮醫多次來診均說是脾胃失調所致,除了湯藥以外,還需依賴食補。這一味食材便是兔肉,兔肉性涼味甘,有祛病強身、開胃健脾之效。宮中兔肉烹飪方法單調,均以烤制,烤后的兔肉常有酸味,我最厭吃它。叔母後知道以後,便每日親自下廚為我做一道辣兔肉丁,起初吃的時候並不知道是兔肉,只覺得十分好吃,每次都能多吃一碗米飯。每餐吃的飽飽的,再去喝那湯藥也不覺的胃裏噁心難受了。
後來身體漸漸好轉,我也漸漸安靜下來,漸漸懂得乖巧。我因為喜歡吃這道菜,便問起是不是雞肉,叔母后告訴我是兔肉。於是隔十天半月的,就嚷嚷着要吃,叔母后就給景壽宮裏的廚子親自示範烹飪方法,以備日後我想吃時隨時可以讓他們做。
我至今還記得那烹飪法子,事先要將兔肉切成小塊用鹽巴和山椒腌制一夜,然後再過熱油炸一小會兒,撈出將油瀝干放在一旁,將佐料在油鍋里翻炒出香味,再把這兔肉倒進去,兌進一些米酒,煮半個時辰后翻炒出鍋就可以了。
我一隻手顫抖着夾了一塊兔肉放入口中,慢慢嚼着,喉嚨有些哽咽,和從前叔母**中做的略有不同。我極力自持,不願在甘棠和芣苢面前落淚,可一時哽咽,辣椒沫兒不小心嗆入氣管,我放下筷子,扭過頭捂着嘴巴猛地咳嗽起來,這眼淚終於順理成章地垂落下來。甘棠、芣苢二人見狀,慌忙一邊倒了茶水,一邊忙着輕拍我後背。我狠狠咳嗽,又喝了幾大口水,稍微緩了一些。
“公主怎樣了?都是奴婢不好,這菜不該做的太辣,只是左賢王吩咐過,說西虯喜咸辣的食物,要奴婢們照公主家鄉的口味準備膳食,奴婢廚藝不精,揣摩有誤,害得公主受罪,還請公主責罰。”
甘棠在一旁請罪,我嗓子裏難受,想說話說不出,又咳嗽起來。心裏卻在思量着,這個左賢王面上不動聲色,私下裏竟連我素日喜好都掌握如此清楚,他到底有何目的?
“公主,甘棠她不是有意的,還請公主原諒。”
芣苢一面幫我倒水,一面替甘棠求情。
我見她們如此緊張,柔聲道:“哪裏就是你們的錯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才被嗆到,與你們無關。”話音剛落,又輕咳了幾聲,看了眼甘棠,輕聲問道:“這幾樣菜都是你做的嗎?”
“回公主的話,是奴婢做的,材料都是事先備下的現成的,奴婢又略微加工了一下。”
“你過謙了,我雖不懂這些烹飪之道,卻也大約知道這些菜即便是有現成的材料,也需要費不少功夫,已經很接近我平日的口味了。我要謝謝你,謝謝你在我遠離家鄉的途中精心為我準備的這些飯菜,也算解了我的離鄉之苦。”
“可是,奴婢剛才害得公主白白受罪……”甘棠噙着淚,抬頭看着我,滿眼感激之情。
我笑着說:“不怪你,剛才我吃這辣兔肉時想起了我的家人,一時情難自禁,才會被嗆着。”
此時,芣苢也跪在一側,細聲說:“公主如此寬和,奴婢與甘棠今日能侍奉公主真是奴婢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見她二人皆如此,我緩聲道:“快起來吧。”
傳聞幽國宮規嚴苛,對宮奴濫用酷刑,或許並非虛傳,否則也不至於主子稍有不妥,她們便如此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