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芣苢
這是我十四年來第一次離開西州城,出遠門,這三個字對我而言是極度陌生的。當然,即將迎來的一切都將是陌生的。
西虯距離幽國路途較遠,即便是日夜兼程也要三日才能到達。因是第一次坐長途的馬車,一路上又顛簸的厲害,我始終昏昏沉沉的,欲睡卻不得,腦袋嗡嗡的疼,胃裏也隱隱作嘔的感覺,十分難受。
車馬行了一整天,中途只小憩過一次,簡單吃了些現成的食物及水果、糕點。隨行的騎馬侍衛約有三十餘人,宮人約二十餘人分坐在五駕載物馬車上,皆是用來裝載隨行用品以及我那些陪嫁嫁妝。而我所乘坐的這駕車攆自然是精巧多了,從內到外都被精心裝飾過。畢竟是出嫁的女子,即將入宮的妃嬪,礙於身份,我只能始終坐在馬車裏,不便隨意下車走動。
自額前垂下的淡紫色薄紗遮住臉,時間久了便覺得憋悶的慌,此刻也管不了許多,便將那薄紗摘了下來,總要透透氣,不然還沒到幽國就得被活活悶死。
車馬不知是行到了哪裏,我悄悄掀開右側的窗帷,一陣清風撲面,頓時清爽了許多。
天色將晚,霞光微醺,雲垂牧野,芳草成窠,翠微之餘熏風微動,有歸鳥聲隱隱在耳。所謂良辰美景大抵就是這樣的吧,只是此生註定沒有良人在側,怕是要辜負了這光景了。
我心裏一陣感念,風拂面而過,竟不自覺流下淚來,怕被人瞧見,只得放下窗帷,偷偷拭去。可剛要坐穩,便聽見車外的馬兒一聲長嘶,身子不由得猛向前傾,幸好我及時扶住了窗棱,馬車瞬間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
是東方甫賢的聲音,這聲音離我如此近,聽起來似乎就在我耳邊。
我將面紗重新遮上,稍稍掀開左側窗帷一角,想透過小小的縫隙一看究竟。
是他嗎?那棕色駿馬背上的男子正微微揚起的下巴有着無比精美弧度,再看一眼,才確信那果真是他,原來他一直在我的左側。
只見一個帶刀侍衛來到他跟前,一骨碌從馬背上翻下來,屈膝跪地,雙手抱拳道:“啟稟左賢王,已行至關山,天色已晚,且山路險阻,多有不便,天黑之前怕是過不了山頭了,是進是留,請左賢王明示。”
“嗯,行了一整天路了,大傢伙都還沒正經吃上一頓飯,眼看這天就要黑了。既然如此,就傳令下去,今晚在山腳下扎帳休息一晚,明日再早早趕路,即便是委屈了咱們,也不能委屈了西虯公主。”
“諾,屬下得令。”
那侍衛得了指示,便大聲吆喝傳令,聲音如雷貫耳,緊接着便有眾聲應“諾”。
這東方甫賢對待下屬口氣倒是親切的很,沒有絲毫居高驕縱的架子,完全不像面對我時的那副皮囊,可見此人是有多陰險多善變。
車馬繼續走着,沒走多遠就停了下來,大約已到山腳下,選好了安營扎帳的地方。
我靜靜地坐在車攆中,聽見外頭的各種噪雜聲,悄悄從窗帷的縫隙向外探究。眾人都在各盡其職,紮營的紮營,生火的生火,撿柴的撿柴,做飯的做飯,收拾雜物的收拾雜物,佈置營房的佈置營房,各個忙得不可開交。
正看得仔細,忽然見到有人正走近窗帷前,我趕緊鬆了窗帷,略整了整額前的面紗,正襟危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啟稟公主,左賢王吩咐奴婢前來稟告公主,請公主暫時在車攆中休息,待奴婢們收拾妥當,再來請公主入營帳。”
未曾看清模樣,聽聲音知道是個年紀不大的宮娥,聲音里夾着歡喜。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辛苦了。”
我柔聲回答着,心裏便想着她應是個活潑的人,又或許是她第一次出宮,總之從她的聲音里能聽得出那種難掩的快樂。
“諾。奴婢叫芣苢,是被分來專門服侍公主起居的,公主若有什麼吩咐,只管叫來奴婢去做就是。公主一路受累,且先好好休息着,奴婢就先去為公主收拾營房了。”
她彷彿是自顧自地說著,聲音依舊是那麼歡喜,雖少了些穩重拘謹,卻不失可愛與明媚。
沒等我說些回應她的話,便聽見她歡快離去的腳步聲,踩的地面上一片細碎窸窣。
我兀自笑笑,心裏倒頗有幾分羨慕她。
可一轉念,我又想起了臧兒,不知臧兒現在怎樣了,太子一定會善待她吧。只願她能保全自己,小心應付代夫人,在宮中安穩度日就好。
在車攆中坐得久了,加之一路顛簸,這會子忽覺得肩膀和脖子都有些酸痛,連身子也有些僵了,我輕輕地活動幾下肩臂,覺得渾身乏力,便斜倚着窗欞閉目養神。
可這一閉目,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大約也沒多大會兒,就被耳邊一個聲音喚醒了,有人隔着窗帷在和我說話。我迷迷糊糊驚醒過來,腦袋還有微微的痛,只聽見那人似又重複了一遍:“公主,奴婢芣苢前來伺候公主去營帳休息。”
“你且來扶我下車吧。”
我低聲說著,用手指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又略整了整額前的面紗。此時,已有人掀開了車帘子,只見一雙明亮剔透的眼睛正笑盈盈
地看着我,那張臉如孩童般瓷白圓潤,自有一股子天真無邪的可愛勁兒,一對酒窩淺淺地點綴在兩頰,似霞光斜映在水面上,順着如雪的香腮向兩鬢漸漸蕩漾開來。
旁的宮人回話時總是低眉垂眼的,不敢抬頭正視。這丫頭倒是絲毫不避諱這點,說話時候總笑盈盈地看着你,眼波里流轉的皆是喜氣。加之年齡尚小,稚氣未脫,非但不惹人厭,反教人覺得活潑聰慧,很有生氣。
“你是芣苢?”我柔聲問她。
“回公主的話,正是奴婢。”
她聲音如銀鈴,翠色宮衣襯得她膚色愈加雪白,說話間已燦笑伸出手來扶我下車。
主僕二人一路朝着營帳走去,進入帳房就瞧見五六個個利索的宮娥退居在兩側,跪身向我行禮。
“都退下吧,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我強撐着笑容,柔聲命令着,眾人便唱諾退去了。
此時身邊只剩下芣苢,見我坐下,她便趕緊幫我摘了面紗,果然十分伶俐。她拿着面紗,瞬間似有些不知所措,怔怔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麼,微微揚起眉毛,表情有些驚訝,隨即脫口而出:“公主容顏果真驚世,難怪太王太后說,西虯來的公主非比尋常。奴婢雖進宮不久,可幽王宮裏諸位王妃和夫人也是見過的,竟無一人能及公主!”
“噓!”我趕緊豎起食指,做了個讓她禁聲的手勢。這丫頭如此口無遮攔,真叫人憂心。我人尚未到王宮,便有人說這樣的話,萬一傳了出去,豈不是令我四面樹敵?
“有些話萬萬說不得。”我定定地着她,她意識到了自己失言,用手捂住了嘴巴,不住地點頭。
“奴婢知錯了,還請公主責罰。”說罷跪了下來,誠惶誠恐,淚珠子已掛在兩頰。
我並無心責罰她,只希望她收斂些罷了,見她慌了神,轉而柔聲對她說:“罷了,只是你既然來服侍我,那凡事便要謹慎一些,切勿再像剛才那般口無遮攔的。退下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諾。奴婢記下了,謝公主恩惠,以後定當小心。那奴婢就不打攪公主休息了,這山郊野外的比不了在王宮裏方便,甘棠怕是一時半會兒也送不來晚膳,公主可好好歇上一會兒,若是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奴婢,奴婢就在這門外候着。”她說著一面用袖子擦了擦眼淚,一面起身準備退下。
甘棠,芣苢,恰是一對兒好名字呢,我不由得冒了句:“甘棠?”
芣苢已擦乾了眼淚,轉而又有了明媚的微笑,小心翼翼地答:“回公主的話,甘棠與我都是太王太后親自指派來服侍公主的婢女,只是這會兒伙房人手不夠,她方才去幫着準備晚膳去了。太王太后和左賢王都吩咐過,公主的衣食住行一定要仔細,不能委屈了半點兒。”
原來是太王太後派來的人,我見她答得如此小心,全然不似之前的性子,心裏竟有些不忍,便笑着朝她點點頭,她亦笑着施禮退去。天底下的王宮想必都是一樣子陰沉沉的,人人皆是如履薄冰,哪裏還能有這份性子,她這般明媚倒也算難得。雖是這樣想着,但也不敢放鬆了警惕,畢竟知人知面難知心。
不過,芣苢顯然沒明白我不過是對她們二人的名字感興趣,她非但不知,反倒是一股腦兒道出了自己的底細,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
這樣的名字倒不是尋常人會取得來,甘棠、芣苢皆為《詩》中國風名篇。
宮娥若是得主子眼緣,便會得主子賜名,想必是太王太后給取的,那太王太后當是位精通詩書禮儀之人。
可太王太后乃是幽王的祖母,何以對未曾謀面的我如此優待?竟將自己宮裏的宮娥指派給我?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多想無益。此時身邊並無熟知底細的人可用可信,這丫頭言行看似單純,也定要觀察一些時日再說。
我暗暗思量着,隨手拿起妝枱上的那隻鳥鵲身形的桃木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着襟前那一縷細密的髮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