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熟的思想(2)
觀察聞一多清華時期的許多言論,多數能夠體現這五個原則,而他在20世紀40年代的許多演說反而離他早年對於批評精神的理解更遠了。聞一多說批評要鼓勵善良,因為“批評不專是揭短。同學之間,過固然要規,善也要勸”。他還說:“批評是方法,建設是目的;我們因為要建設,便不得不先批評。”在聞一多看來,批評應當是建設性的。聞一多在這五個條件當中對於第三條“務避激憤”是這樣說的:“批評是不得已的事;我們對於受批評的人或事,應抱一種愛惜的同情,我們的態度要和平公正。偏重感情,反蔽理性;個人攻擊,徒起爭端。以後凡是這類的言論,我們一概拒絕。”[4]這是青年聞一多對當時《清華周刊》言論的一個基本要求。如果用這個要求看20世紀40年代聞一多的那些演說和他在各種座談會上的發言,就會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中年聞一多似乎淡忘了他青年時代說過的那些話。聞一多清華時期的言論很有個人色彩,他說話的方式是自由的,他的精神也是獨立的,而20世紀40年代的聞一多,其言論則較少有個人色彩,他的許多文章總讓人感覺有一種《新華日報》的味道。他的對於工農群眾、人民大眾的極端推重,對於革命熱情的無條件讚揚,在他青年時代的那些文章中很難看到,也就是說,青年聞一多和中年聞一多前後判若兩人。聞一多在《〈清華周刊〉底地位——一個疑問》中曾說:“群眾精神是不負責的,破壞的,沒有理性的根據的。平心而論,有時多數同學底意見是不應盲從的。教訓很多,不必細數。總之,一味地隨波逐流,以博同學的歡心,不是《周刊》應取底政策。”[5]聞一多在清華讀了10年書,又在清華教了8年書,可以說,他一生的主要活動都是在清華。他在清華的時候還只是一個青年,但他的思想,現在看來已經很成熟。過去常說聞一多是一個藝術氣質很濃的人,所謂藝術氣質,也不過是想說聞一多是一個感情易於衝動的人。但實際上,從聞一多早年的文章中,很難看出他是一個易於衝動的青年,相反,他倒是一個在很多方面都表現出了較多理性的人。他在談《清華周刊》的那一篇文章中還說過:“《周刊》常常有一種積極的主張,但是絕對地獨立的。他所認識的是真理,是公道;並不知道什麼同學、學生會和學校。這樣才配成為輿論機關,公正的輿論機關。”聞一多認為,學校是一個雛形的社會,必須一個公量的正鵠,然後才有是非標準,才可以談改良與進步。他說:“我們知道欲求一種改良底成功,必須有一種實力以為之後盾。法律是一切行政底後盾;社會的裁製即輿論是一切道德底後盾。輿論不但可以鞭驅,還可以鼓舞;所以同法律比,還是更良的催促社會進步的工具。”梁實秋始終認為聞一多後來的轉變不是他自由的選擇,因為從早年和聞一多的友誼中看不到他非要那樣轉化的根據,他總是說他所知道的只是抗戰前的聞一多——作為詩人和學者的聞一多。聞一多在清華的時候,同那些後來沒有和他走同一條道路的人比起來,更顯成熟。一個原因就是他在清華10年,年齡較其他同學稍大,閱歷也多,看問題因此就深刻一些。1921年11月,聞一多在《清華周刊》上寫過一篇文章《恢復和平》,他在這篇文章中專門談了一個問題“新思潮的遺毒”,他說:“再沒有什麼東西,比將全世界底綠色都變成赤色更可怕些的。在這樣一個赤色的世界之中,人類不久定都變成瘋子了。俄羅斯底赤色在中國的影響,大概同這差不多。青年們竟以為解放便抹殺一切法律主權同習慣,以為社會的平等便也包括知識的平等呢。這不是瘋癲是什麼?……若要挽回這種狂瀾,沒有別的方法,全在我們善於驅使理智節制感情。換言之,我們的頭腦都太熱了,若能少任血性,多用考慮,便不致有這種毛病。”[6]不過,聞一多所說的“新思潮”,後來也成了他的選擇。都說聞一多是一個鬥士,但那只是後來的聞一多,而在清華時,他給人的印象則不是這樣,那時他更是一個懂得改良和尊重秩序的人。他說:“社會的幸福建於和平的基礎上。所以他的秩序將破則維持,既破則恢復才是我們的天職。受和平重秩序,是我們中國民族底天性。我不願我們青年一味地眩於西方文化的新奇,便將全身做了他的犧牲。”[7]聞一多在清華時一直是學生會負責人,作為一個能負責任的領導,聞一多總是希望同學們能夠和平相處。清華學生會是一個有很高自治權力的機關,那時許多學生對於這個權力機關的作用認識不是很清,總以為和學校作對才是它的基本職能,但聞一多從不這樣認為。聞一多並非一個不勇敢的人,他在清華參加和組織過學生罷課,為了留學的事還和學校發生過爭論,但無論從理智還是就性格而言,他都不是一個好鬥的人。他在清華時已經有了非常強烈的法制觀念,對於清華學生會和學校之間的關係,他這樣理解:“我們對於我們自主的機關學生會,一向都沒有信用,沒有敬心。我們知道要使清華振起一點新氣象來,非借學生會不可。假若我們認為他不滿意,便急起用正大光明的方法圖謀改良。假若看不出要改良的地方,便需信他,敬他,護他,愛他。不要隨隨便便就大書特書地,說他庸懦,說他專橫,忤辱他的人格。在法律中公共機關稱為法人(ArtificialPerson),平常我們若隨便出條罵人,被罵人必拉我們上齋務處去要我們賠償名譽。須知學生會是個'法人',他的名譽也是不好隨意毀敗的,他的人格也是不好隨意忤辱的。”他還說:“我們常常猜疑某某為政客,某某為流氓,某某為軍閥,其實都是我們主觀的判斷。我們若大家平心靜氣存點恕道,這些名詞根本地都消滅了。其實我是一個人,別人也是一個人,難道我們好別人就那樣壞嗎?中國人最講究家族主義。我們若能將對待家人底一種和愛的心境來施及於學校,假定校中人個個都是我們的家人,那就好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