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奔》第二章4
過了九點,酒店基本上就沒什麼生意。九點以後的時間是娛樂。九點以後的城市才叫城市,燈紅酒綠,醉生夢死,大把動人的情節等着採摘,舒展被白天摧殘的神經。這樣的生活,沈點不陌生,從酒店出來,在一個十字路口猶豫了幾秒鐘,“神龍富康”便轉道去了一家酒吧。幾乎每次經過這個路口,他都要鬥爭一番。前行是家,左拐是酒吧,如果是綠燈也就過去了,可幾乎每次經過都是紅燈,他就覺得這紅燈忒他媽色情。當然,在家坐不住了,也還是要出來的。一個人的家不能算是家,房子是房子,他是他,他與房子的關係,僅僅是它的產權人。有時候,家就像是一座奢華的墓穴,聞不到活人的氣息。他經常是躺在沙發上就睡著了,醒來時通常會陷入迷糊,分不清身在何處。夢見母親了,他就覺得是在嵐里城;夢到賭場了,他就覺得是在澳門。他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從廳里走到廚房再到卧室,把燈一盞盞開亮,把所有能發聲的電器都打開,還是死氣沉沉。時間長了他也厭倦,表面上像個藝術家,喝酒、聽音樂、思索,心情卻是十分鬱悶。但除了酒吧,又沒有什麼去處。生意上的朋友倒是不少,卻沒有生活上的朋友。即便是約那麼幾個出來玩玩,也還是酒吧,酒和女人。倒不如一個人自在。天生愛獨處,人多反而顯得孤立,酒吧倒更像是家了。在這裏聽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全是情調,成捆批發的情調。一張張本來很平面、很漠然的臉孔,此刻卻綻放得五光十色。精明的商家也在竭力營造着大唐盛世的氛圍,在這裏,總有一種東西是你需要的。和往常一樣,依然是人聲鼎沸。他揀了張靠角的桌子。台上,一個男歌手正一身怪異打扮模仿張學友唱《雪狼湖》,引得台下一片尖叫。台與台之間,依舊穿梭着那些性感裝束的女孩。她們的目光魚兒一樣在人群中穿梭,柔情又落寞。當然,只要發現了餌,那目光便會在頃刻間煥發出奪人魂魄的光彩。當她們鳥兒一樣抖着柔軟的羽毛依偎在你身邊,陪你聊天,陪你喝酒,陪你解悶,你會發現她們是多麼善解人意。當她們向你傾訴她們的經歷、不幸和煩惱時,明亮的雙眸就變得貓一樣憂鬱。不自覺的,你就會被她們的故事所感染,被她們不幸的命運所打動。你會恍然覺得,她們就是你的姐姐或妹妹,你對她們是有責任的。即使你知道這不過是她們慣用的伎倆,你也不忍心拆穿,因為她們坐在這裏,就是要你同情的。直到你伸出付小費的手,她們的人生才算是有所轉機。當然也有層次較高,放長線釣大魚的。她們深知客人的嗜好,她們的職業是娛樂,這世界上值得同情的事情簡直太多了,既然客人是付了錢的,那她們就要讓這錢花得物有所值。她們會一邊撫摸着你的臉,你的腰,你的大腿,你的七情六慾,一邊爽朗地與你乾杯。她們的睫毛就像跳舞的芭比娃娃,她們臉上的光彩一浪蓋過一浪,她們把這種娛樂人的把戲玩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她們比一般的女人要懂男人,她們知道,男人的情感其實並不複雜。在她們面前,這些男人就像是孩子,孩子當然是喜歡吃甜的。饞嘴的孩子,是不會在乎花錢多少的。多幾個這樣的孩子,她們的人生就會像星光一樣燦爛。酒吧里的故事多得婊子一樣泛濫。不過沈點很少招惹那些婊子。婊子裝得再純情,也還是婊子。他只喜歡把不是婊子的女人睡成婊子。他痛恨婊子,她們的嘴,她們的臉,她們的眼睛,都好像跟他有仇似的。可有時候,他又會伏在她們的懷裏流淚。他依戀她們鬆軟的懷抱,依戀她們潮濕的身體,依戀她們的手撫摸他身體時的溫柔。江水紅就在這時候出現的,就像是潮水把一個貝殼衝上了海灘。當然,她不是婊子。婊子有婊子的職業道德,不經招呼就坐過來是要遭客人投訴的。她也是客人。在這種以男性為主體的消費場所,女人總是顯得鬱鬱寡歡,她也不例外。藉著從台中央拋過來的一束白光,沈點看清了她的臉。這張臉上所有的部件都像是茁壯成長的莊稼,翹首企盼。無疑,這也是一個需要排遣的女人。一個需要排遣的男人遇上一個需要排遣的女人,總會發生點什麼。沈點進入預定的表演程序。他請她抽煙,然後就可以替她點煙。接着他還可以請她喝酒,就能聊出點什麼。今夜,將從一支煙起步。可令人失望的是,她既沒有抽他的煙,也沒有要他替她付酒錢。她不缺這個。或者說,她不是來賺一支煙或一瓶酒的女人。他們不過是湊巧坐在了一張桌子旁邊。既不是他的桌子,也不是他的酒吧,她沒有必要理會他。沈點只好兀自抽起來,煙圈散成煙霧,流入到破碎的光影之中。他的心情復又鬱悶。鬱悶的時候,他的眉頭就擰成一把鎖。好看的一把鎖。這時候的沈點唇紅齒白,目光也像是婊子一樣憂鬱。有意思的是,這時台上一個男性打扮的女歌手突然唱起了《歌唱二小放牛郎》。“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道哪兒去了,不是他貪玩耍丟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九月十六那天早上,敵人像一條山溝掃蕩,山溝里掩護着後防機關,掩護幾千老鄉,正在那十分危急的時候,敵人快要走到山口,昏頭昏腦地迷失了方向,抓住二小讓他帶路……”女歌手歌唱得不錯,但沈點不喜歡她的打扮,長相也很普通,便閉起了眼睛。漆黑與嘈雜中,他猛然聽到身旁這個女人的聲音,她柔聲問道:“你是‘鴨’嗎?”問話如同一把小刀,在他面前虛晃一下。“你說什麼?”他不解地望着她。她避開他的注視,又問了一遍:“你是‘鴨’嗎?”“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他笑了。很好笑的笑。她沒吭聲。她矜持得就像是招妓的處男。他就說:“我是生意人。”“‘鴨’也是生意人啊?”他又笑了。她也笑了。說到底,大家都是懷着一份心情來的,哪怕他不是“鴨”,只要符合遊戲規則,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發生的。“秋天吹遍了每個村莊,它把這動人的故事傳揚,每一個老鄉都含着眼淚,歌唱着二小放牛郎……”沈點跟着把最後幾句哼完,拋出一句:“你喜歡聽誰的歌?”“江水紅。”她說。“江水紅是誰?”他確實是不知道。一個三十歲的人,是很難記住一個歌星的名字了。當然,如果他知道,也就聽不到下面的回答:“我就是江水紅。”“江水紅很出名嗎?”他問道。但他的聲音淹沒進了突如其來的音響聲中。蹦迪的時間到了,酒吧內一片狂轟濫炸,DJ的聲音如同一面響亮的大鼓。二樓吧枱的十幾根鋼管前則各自盤伏了一個魔鬼身材的女人,抖着茂密的長發拚命搖擺,身上的布料簡陋得像是在給內衣廠商做宣傳。場面令人嘆為觀止。他們索性也就去了。臉貼着臉,胸貼着胸,呼吸靠着呼吸。可惜沈點不怎麼會蹦,一個前後翻,便狼狽地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