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此人有毒
第五章
顧今朝攤着掌心,上面靜靜躺着個草兔子小小一隻。
本來就是隨手扯的草桿,還夾雜着才發的新嫩綠葉,兩種顏色讓這隻兔子看起來怪怪的,她低着眼帘,耳邊還能聽見君子堂裏面的動靜。
她從小在林錦堂身邊長大,最喜歡和他一起做些小東西了。
林家並無什麼顯赫家世,他出身寒門,手特別巧,會做很多很多玩具。小時候她娘忙着建花房,買商鋪,她就成日跟着他身後。
他會做紙鳶,帶着她去郊外放紙鳶,捉螞蚱。
他會做魚叉,帶着她去河裏摸魚,放燈。
他會用奇形怪狀的小石頭和落葉派兵擺陣,陣形也擺得特別好看,被落葉一襯,像一幅畫似地,他給她講打仗的事,教她拳腳自衛,小心保護自己女孩子的身份。
是了,他知道她是女兒。
有一段時間,她特別喜歡一些小動物,小兔子貓兒狗兒的,可實在養不了,她和容華姑姑碰了之後,身上會起一些紅點點,只好遠遠看着。
林錦堂就用草桿教她編做兔子和貓兒,永遠記得那些個晴日,他兩個在郊外,她耐心地坐了石頭上面,學着編小兔子,他叼着根草棍,就躺在草地里,枕着雙臂用腿纏着線放紙鳶。
他說,他這輩子就這樣了,這樣很好。
那時,真是風也輕雲也輕。
卻沒想到,是這麼個結果。
能聽見君子堂里周行的哭嚷聲,他有了依仗,更是肆無忌憚:“秦大人也看見了,顧今朝打了我,可是下了狠手的!老夫子可以給我作證,當著他的面還不依不饒!”
他爹也是在旁附和:“怎麼什麼樣的人都能進應天書院了!此事不能不了了之,我兒今個受了苦,書院也必當給我們一個說法,秦大人,我看你也別管了,什麼樣的娘能教出什麼樣的兒來!”
老夫子向來喜歡左右逢源:“是,此事全是今朝一人之錯,書院百年名譽怎能不顧,此等學子,必當嚴懲不貸。”
世間事,多半就是這樣。
只看果,鮮少看因。
誰又能在乎你,到底是因為什麼打人,到底因為什麼呢!
顧今朝伸手擺弄着手裏的小兔子,也是仰臉。
窗邊謝聿也正低頭看着她,他臉上笑意也輕,想必也是在秦鳳祤那聽說了,多半帶着看熱鬧的模樣。他說得對,做當權者,便是可以隨心所欲,假若她今個是他,周行險些撞了就嚇得不輕,更何況開口辱罵,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若是林錦堂來了,還興有幾分袒護。
這位繼父……
正是失落,秦淮遠的聲音從裏面傳了出來。
“我兒何錯?”
今朝怔住,隨即站了起來。
從石階上倒退幾步貼了君子堂的門口,側耳細聽,秦淮遠的聲音聽起來,真是聲如其人,從來不卑不亢。
“什麼樣的娘能教出什麼樣的兒,秦生不知,常言道,子不教父之過,倒是什麼樣的爹能教出什麼樣的兒,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了。”秦淮遠淡然道:“我兒今日若有錯,為父定不袒護,若是無錯,也需書院給個說法。”
聽他這般一說,周行爹已然惱怒:“你!秦大人這是執意袒護,周行已經被打成這個樣子了,莫非是眼也瞎了耳也聾了?都看不見了?”
老夫子忙是安撫兩句。
秦淮遠等他說過了,才開口:“說是老夫子親眼所見,可是真的?”
老夫子自然稱是:“之前兩人就有玩鬧,為了爭一個錦冊還差點衝撞到世子,為此周行還摔了一跤,老夫給他兩個都叫了君子堂,本來就是先警醒一番,等他兩個走了,不消片刻我就聽着周行救命救命的,出去一看,顧今朝騎着周行正是打他,他都毫無還手之力。”
顧今朝在門外望天,又往門口蹭了一步,做好隨時衝進去舌戰群渣的準備。
可顯然,秦淮遠來的路上已經問過小廝了,他什麼都知道:“敢問夫子,可是周行大聲呼救,才聽見的?”
老夫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說了實話:“他哪裏還喊得出來,連哭帶哼地,可是真真可憐。”
周行父子都亂嚷起來,可是有了實證了!
秦淮遠卻依舊淡定:“哦,原來是被打得只剩哭啼啼了,可哭啼啼能有多大聲音,老夫子都能聽見,那想必之前周行叫罵我兒,也是聽見了?他口口聲聲辱我夫人,說什麼殘花敗柳,什麼勾搭人,老夫子也聽見了?”
老夫子語塞:“這……”
顧今朝在外聽見,啞然失笑。
秦淮遠堅持問道:“老夫子這般遲疑,到底是聽見了,還沒有聽見?”
若是不承認,那前後矛盾,老頭子也是只能承認了:“是,老夫子聽見了,才要往出走……”
不等他說完,秦淮遠一聲嘆息:“我兒鳳祤出自應天書院,如今又送了今朝來,本來以為應天書院人才輩出,州郡置學始於此,現在看來,可真是什麼樣的人都能進應天書院了。禮忠仁義孝,進了學堂,最先學的什麼?夫子最該教的什麼,那些話我一讀書人聽了都覺得有辱聖明,兒郎怎敢狂言說出口?別說是血性少年,就是秦生當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介書生,聽了誰敢這般侮辱母親,怕是拼了命也要撲上去的,否則怎敢為人子,日後如何為人父?老夫子雖不教學,也坐君子堂,如何能充耳不聞,不加管教,莫非也理所當然,以為我國公府的主母夫人,是那樣可辱的?”
他此言一出,可是將幾分厲色都給了君子堂的老夫子。
周行父子無聲了,老夫子聲音都顫了起來:“老夫……老夫必當是要管的……”
秦淮遠也是揚聲說道:“應天書院百年名譽,皆因夫子先生德才兼備,誨人不倦,為人父也望子成才,才送兒來。此事的確不能不了了之,皮肉傷處,不日就能癒合,若是心口上的刀子,何時能好?今個國公府放任一次,難不成日後誰罵我兒,夫子不管,我兒都要忍着了?如此不公之待,秦生便請老太傅過來過問過問,書院至今,是不是罔顧人倫,臉面都不要了!”
他口中的老太傅,便是太子恩師。
也是秦淮遠當年的授業山長,書院始初創始者。
君子堂一片鴉雀無聲,之後老夫子連連陪着不是,掌教也開口說要另行處置周行,書院可容不得這般人……顧今朝心中開闊,再不聽那個,快走兩步從石階上跳了下來,她心中歡喜無處分享,一腳踢飛了院中的小石頭,踢了兩塊,還跳了一跳!
天邊懶懶一朵雲,抬頭就笑。
然後,笑意頓失,恭恭敬敬地對着樓上欠身施禮。
窗口那人還在,他一手搭了窗棱上面,一手托臉,看着他這般雀躍,也是失笑:“這時候才想起來給本世子見禮,是不是太晚了些,嗯?”
就是聲音,也慵懶至極。
可顧今朝不敢大意,人人都知世子有毒。
他可是說翻臉就翻臉,說要人命就要人命,最是注重身前禮數,哪個待他不周,哪個都沒好下場的,傳聞他就喜歡聽讚頌之詞,從來都一副笑面,卻是蛇蠍心腸。
剛才她坐在石階上,抬頭看見他時,也是心情低落,忘了見禮了。
這會想起來,難免懊悔。
可懊悔也晚了,人就在頭頂,自然是拜了又拜:“今朝有所失禮,世子大人有大量,世子肚裏能撐船,世子不僅是人俊秀瀟洒,風度翩翩,玉樹臨風,世子是京中一奇葩……”
一不留神,心裏話就說了出來。
奇葩本書褒義,小時候對她娘誇讚過,然後她娘笑過,告訴她說,在另外一個她所不知道的世上,這個話可千萬不要夸人,是要被人打的,多有罕見怪胎之意。
說了之後,心狂跳。
謝聿低着眼帘,臉邊的流蘇隨着他探身出來,也是叮噹作響,他笑意全失,光只看着她:“奇葩?”
今朝趕緊解釋了一下:“世子盛貌出眾,這般氣度,可謂奇葩。”
他雙手都扶着窗,伏身嘆氣:“看,你才還與我同樂,這會就開始糊弄本世子了,奇葩還是怪胎,只當別人不知。”
說著手裏一個物件,飄然落下,似是沒有拿住,又似隨手扔下來的。
像是一方絹帕,只顏色老舊了些。
顧今朝才還在心裏腹誹,奇葩還是怪胎都是你,這會目光都被此物吸引了過去,它隨風飄飄蕩蕩,眼看着就要落了眼前了。
才要伸手,謝聿冷冷卻道:“你敢碰它試試?”
她連忙退後兩步,再抬頭,窗口已經沒有人在了。
泛黃的絹帕最終還是落了她的腳邊,顧今朝盯着了就兩眼,不過是尋常絹帕,上面還有蠅頭小字,她不敢再看一下跳開,連連躲了石階上去,站住了也不敢亂動。
片刻,藏書閣門開,幾個侍衛先走出來,側立兩旁。
緊接着,謝聿負手走了出來,身邊還跟着一個老太監模樣的,彎腰駝背步態蹣跚。
他一身錦衣,每走一步,腰間的佩玉都相互撞擊,叮叮地存在感極強,顧今朝再次欠身,不遠不近地見禮。
仿若未見,謝聿走了院中,彎腰將絹帕撿了起來。
這時候君子堂里,老夫子和掌教送了秦淮遠出來,周行父子一前一後也跟着後面說著軟話,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
轉身過來,幾人紛紛上前見禮。
謝聿站定,老太監拿過他手裏的帕子給他系在家手腕上,一開口也是陰陽怪調地:“世子,咱回吧,御醫等了好半晌了,身子要緊,你想看什麼書,老奴就是讓人把這藏書閣搬府里去也成,不鬧了啊!”
此人完全是一副哄孩子口氣,謝聿卻是完全不在意,還嗯了一聲,往出走。
身後的侍衛隊尾隨其後,一旁站着的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周行才出君子堂,看見這行人實在打心裏恐慌,一哆嗦腳下就絆了下,輕呼一聲。
不知道為什麼,就連顧今朝心裏也突然打了個顫兒。
老太監還低聲哄着什麼,謝聿果然站住了,他也並未回頭,只冷冷說道:“可是無人敢在本世子面前提及我娘,真是可惜,可惜至極。”
說罷拂袖,頭也不回的走了。
君子堂的老夫子直擦着冷汗,周行癱軟在地,一下昏過去了,周家來人亂成一團,秦淮遠回頭看見一旁的顧今朝,也是走了過來:“今朝,過來,隨為父回府。”
她連忙稱是,才要上前,藏書閣門動,秦鳳祤最後走出,手裏還拿着兩冊書卷。
他眉目清俊,叫了父親,匆忙走過。
擦肩之時,兩手一碰,顧今朝手裏就多了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