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天之道

39.天之道

紫金山的一棟華邸氣氛凝重,游山失蹤的三家均派了人來,在此等候消息。

儘管搜了又搜,將紫金山上下篩了數遍,人們依然連一根頭髮也沒尋着。鄭公子身死,許小姐僥倖揀了條命,其他人至今無蹤,誰都明白凶多吉少。

阮鳳軒不願想妹妹已遭不測,更不敢猜她到底經歷了什麼。初次離家就碰上這樣大的事,阮鳳軒已徹底不知所措,連束冠歪了也不覺,頹唐又絕望的看向一旁的薄景煥。

然而這一次,在阮鳳軒印象中無所不能的好友同樣束手無策,直到一名隨從私下稟報,薄景煥眉間一沉,走回來道,“龍王山附近發現了十來具屍體,依服色描述,有一位似許公子。”

鄭、許兩家亦在一處,一聽此言,許家的人頓時灰了臉。

阮鳳軒猶如五雷轟頂,白着臉扯住好友的衣袖,顫聲問,“——有沒有——不不——”

薄景煥神情沉重,沒有接話,“我走一趟龍王山,還請許家的幾位一道去認一認。”

阮鳳軒失魂落魄,兀自道,“——不會——奴奴不會——”

忽然一個吏役奔進屋邸,一口氣險些喘不過來,急急嚷道,“稟侯爺!阮公子——阮小姐——尋到了!”

所有人都驚住了,目光全投在吏役身上。

阮鳳軒呆了,狂喜的撲上去揪住吏役的衣領,“你說什麼?她回來了!人在哪!還活着?”

吏役給他抻着脖子,晃得腦袋發暈,舌頭也打結了,“巡山時發現的——活的——在山腰的——客邸——”

紫金山上上下下搜了幾十遍,一直毫無所得,突然間冒出一個人來,可謂咄咄怪事。阮鳳軒也不管其他,一聽妹妹無恙就欣喜若狂,放開小吏衝出屋外,叱喝隨從牽馬,順着吏役所指的方向疾馳而去。

然而阮鳳軒千想萬想也想不到,乖巧可愛的妹妹完全變了一個人,她蓬頭亂髮,外裙破碎,衣衫污滿泥土,彷彿被活埋過一般,要不是有畫像佐證無誤,山吏都不敢確認。

更可怕的是明明門口空無一物,她依然不斷驚叫,汗混着土污了面頰,秀顏驚懼萬分,彷彿見到了某種可怕的陰魂,她一頭扎進床帳深處,緊緊摟着枕被,無論是親人還是侍女試圖接近,都會嚇得她瑟瑟發抖。

她的身體並沒有異樣,請了大夫也未診出端倪,人卻變得歇斯底里,神智全失,不僅認不出熟悉的人,更見了誰都恐懼不已,狂亂的驚叫有鬼,摸到什麼砸什麼,房中的花瓶瓷盞碎了一地,好端端的一個人竟然痴顛了。

幾度試圖安撫未果,阮鳳軒已經要崩潰了,一臉汗的想將她從床帳深處扯出來,“奴奴,你這是怎麼了?我是你哥哥!”

少女拚命掙扎,幾番拉扯下來氣息斷續,近乎昏厥。

薄景煥也被眼前的意外徹底驚住了,半晌反應不過來。

直到阮鳳軒的情緒太過激動,他才回過神上前拉開,兩人避去屋外商議。無人注意威寧侯的隨侍正透過半敞的窗欞盯着屋內的郡主,眸光冰冷而銳利。

四周安靜下來,少女伏在枕上朦朧的喘息,散發覆住了她的臉,侍女們輕手輕腳的收撿,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蘇璇當然不情願讓一個名門千金裝痴扮傻,奈何確實沒有更好的法子。

王陵一事隱秘太多,牽連過大,無法宣之於外。若是直接將她送回去,朝暮閣必會用盡手段劫人拷問,琅琊王府防不勝防,蘇璇也不可能長年在她身旁守護。

葉庭的計策雖然離奇,細想甚為有效,哪怕幕後之人心機再深,也不會費盡周折去劫個傻子,當然,前提是證實她確已神智昏匱。為了儘可能的瞞過去,葉庭甚至將郡主安排在一家專收離魂失智之人的善堂住了數日,學習痴傻之人的行止神態。

阮靜妍歸來時臉色蒼白,神思不屬,顯然受的刺激不小,蘇璇險些想勸葉庭作罷,最終還是一席對談讓他定下了心。

少女依在他榻邊,想起所見依然難平驚悸,無意識掐着掌心,“——我很害怕,人人都厭棄他們,如果——我變成那樣,會不會也——”

蘇璇格外不忍,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冰涼得令人心疼,“愛你的家人不會嫌棄,而且時間不太長,等回琅琊過個一年半載,你就可以裝作病好了,只是將當時的事全忘了。

她似乎有了些力氣,勉強笑了一下。

蘇璇滿心憐惜,又不得不叮囑,“奴奴,陵墓中的黃金太重要,又涉及權貴逆謀,連我們也不知幕後究竟是何人,他們一定會在暗處窺視,想盡辦法探悉你所經歷的一切,依師兄的意思,對最親近的人也不要露出破綻,唯有讓所有人深信,你才能真正安全。”

連親人一併隱瞞,意味着徹底的孤立,少女迷茫的低下頭,頸項的線條柔美又脆弱,像一隻無助的白鴿。

蘇璇終是心軟,放柔聲音道,“這是唯一能讓你安全回家的辦法,我知道很難,假如你實在害怕,不願——”

少女抬起頭,清眸霧氣朦朧,微微發顫的打斷,“回了琅琊,你會來看我嗎?”

蘇璇一怔還未回答,門外傳來了一聲咳響。

明知葉庭在提醒,蘇璇靜了一瞬,忽然笑起來,捏住她的手一緊,嘴唇無聲一動。

少女的眼眸亮起來,明光流燦,盈盈如夢,含着淚笑了,“你費了那麼大的代價救我,我一定要做到。”

她脆弱時我見猶憐,堅毅起來更是美得驚心,從懷裏取出一物,正是王陵中的玉鐲。鐲身純白如脂,獨有龍眼大小的一脈鮮紅,奇特而珍罕。“這是你給的鐲子,鐲上的沁痕就像你染的血,我永遠記得當時的情景,只要有它陪伴——我什麼都不怕。”

紫金山一劫,兩名世家公子橫遭不幸,隨行的家丁仆婢盡喪,獨有兩位小姐生還,離奇之處甚多,讓整件事更增神秘。許小姐可議論之處不多,琅琊阮家的郡主卻被一傳再傳,引發了眾多猜疑。

這位郡主初入金陵就因容顏清麗,溫婉柔靜而贏得多方讚譽,此次被擄失蹤多日,莫名奇妙的重現,臟污得猶如土裏刨出來,真可謂匪夷所思。有流言道她是被山神所救,也有人說她是被歹人污藏,還有說她是撞見了邪鬼,才讓一個好端端的世族千金變得痴傻失智。

總之各路謠言甚囂塵上,連天子都派了近臣前去探詢撫慰。

轟動金陵的大案最終被京兆尹落定為龍王山的匪賊作亂,惡徒潛入紫金山意圖劫綁貴人,不料被兩位公子撞破而試圖殺人滅口,事後趁地動逃之夭夭,白門寨所掘出的屍首成了鐵證。

威寧侯領了驍勇的精兵圍剿,整個賊寨被徹底剷平,幾位寨主在逃竄中身亡。薄景煥身先士卒,勇猛斬敵,贏得了朝野一致嘉贊,卻難以撫平他內心的鬱憤傷懷。

一個秋風颯颯的清晨,阮鳳軒攜着妹妹踏上了返家之路,薄景煥在長亭悵然相送,望着銳卒護送的車列漫漫而行,直到山迴路轉,終不復見。

數日後,另一駕輕車悄然出城。

天空湛藍晴爽,道旁的白楊半黃半翠,風一過嘩嘩的沙響。車夫是位老叟,趕得不緊不慢,一個小胡姬坐在車板上,折着幾根金黃的麥桿玩。

車行了一個多時辰,幾名大漢縱馬從後方趕來,路過時一勒韁,高聲打問,“老頭,這一路可見過一個佩劍的二十左右的青年?”

車夫年老,胡姬太小,都沒有答腔,忽而車簾一掀,現出車內一名二十七八的男子,打量着眾人回道,“方才見過一個人似如兄台所說,往東南方去了。”

幾名大漢謝也沒謝一聲,拔轉馬頭向東南追去。

男子放下轎簾,向對面的人一哂,“第六拔了,都想踩着你的名頭上位,金陵一戰,你從此再難清凈。”

對面的正是大漢們四處尋找的蘇璇,他坐久了略有不適,改了半躺,“還好師兄將他們誑走了,不然哪應付得過來。”

葉庭將包裹收攏在一側,拋過軟墊讓他倚着,探頭讓車夫尋個地方歇一歇。

蘇璇禁不住好笑,“師兄真當我是豆腐做的?傷勢好了六七成,已經沒什麼大礙,像這般走走停停,幾時才能到少林。”

馬車駛入道邊一處林蔭,老叟勒馬收韁,葉庭跳下來舒展肩臂,一陣涼風拂過,更增舒愜,“那又如何,朝暮閣平白受了重挫,連個對頭都尋不着,近日應該能消停一陣,既然江湖無事,天下太平,趕個路急什麼。”

小胡姬見葉庭離了車,悄悄的溜近。之前葉庭怕她擾了蘇璇養傷,拎她過來晃了一面又給鎖回院裏,弄得她畏懼更深,蘇璇勸撫也無用,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阿落累不累?要不要進車裏歇一會?”

小胡姬搖了搖頭,蘇璇從車廂里翻出一把木劍,“那尋一處平地,把教你的劍法練一練。”

待她去了,蘇璇見手邊放着一隻精緻的草編螞蚱,拾起來道,“師兄,到底是該先教心法還是劍訣?”

葉庭一直在冷眼旁觀,淡道,“教她?兩個都不適宜。”

蘇璇只作未聞,“我當年好像是一起學的,就這麼教吧。”

葉庭解下水囊飲了一口,“就算不提出身,她沒有半點學劍該有的剛韌,弱兔無論如何成不了猛虎,徒耗精力罷了。”

蘇璇不在意的一笑。“那也無妨,至少不會再有人橫加欺凌。”

“正陽宮收徒一看心志,二看根骨,從不是憐恤孤弱,你強收她做弟子,對你與她均非益事。”葉庭知道勸也無用,拾了幾塊石頭與枯枝搭起簡灶,“隨你,大不了再另收幾個良材。”

蘇璇自有主張,“我不想再收其他徒弟,有阿落就夠了。”

葉庭三兩下生起了火,準備熱一熱乾糧,“不可能,幾位長老卯足了勁要給你薦人。”

蘇璇將草螞蚱別在車樑上,拔了拔長長的觸鬚,“那些新弟子根骨好出身佳,拜在誰門下都一樣;阿落卻生來就橫遭踐踏,一旦做了師姐,必會被壓得更不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抑不足而奉有餘。我既有此力,為何不能以有餘補弱小。”

葉庭居然一時無話可說,半晌才道,“那是天道,你我不過是凡人,拋盡熱血能補得了幾分?弱者恆弱,強者恆強,待你力衰體竭,弱者能給得了幾分回報?唯有擇良俊而教,薪火相傳,生生不滅,才是延續之道。”

蘇璇伸了個懶腰,不甚放在心上,“我沒想過什麼回報,何況師兄也小瞧了阿落,她其實很聰明,不比旁人差,只是受多了欺凌格外怕人,等長大了就好。”

兩人各持己見,誰也勸服不了誰,突然小胡姬背着木劍,抓着東西跑過來獻寶。

蘇璇一看,竟是一隻毛色斑駁的野兔,登時一樂,“阿落會捉兔子了,真不錯,正好一會烤來吃。”

小胡姬的深眸亮晶晶的,熱切的把兔子舉給他。

蘇璇接過掂了掂,拋給葉庭,“好久沒嘗過師兄的手藝,饞得慌。”

天都峰常年茹素,少年人淡得受不了,私下偶爾違規打些野味,師長多半睜一眼閉一眼。葉庭素來端正自律,卻沒少烹烤,甚至在調味上別有匠心,全是因蘇璇之故。此時他被一大一小盯着,也覺有些好笑,盤算着份量不足,又去打了兩隻,一併處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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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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