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燕子磯
斜陽半墜,江濤拍岸,偶然有歸舟行過,劃開萬縷金波。粗峻的江崖也渲上了一層金光,崖上雜樹叢生,茂密濃郁,在晴夏的晚陽中濃翠分明。
崖間忽然有一團黑魆魆的影子從樹深處直墜下來,撲嗵一聲落入江中,暈開大股黑紅的水浪,待水波漸平,居然現出了兩個人。幸好附近無人得見,否則必是大為驚異。
誰會想到被油火激焚的死域,竟然燒裂岩層,現出了一條裂隙,蘇璇幾掌下去,裂隙已可容人通過,待他從雜樹的縫隙見到洞外夕陽正好,明霞如繪,險些要縱聲高嘯。
蘇璇也到了極至,見着下方江水瀲灧,直接就紮下去,清涼的江水漫過身體,舒緩了令人發瘋的乾渴,連傷處的痛楚亦為之一輕。
環顧江崖兩岸,蘇璇不由一驚,這一帶他約略有些印象,彷彿是燕子磯附近。厲王陵的構造竟然如此深遠,從紫金山入,至此方出,回望去出來的壁洞已被樹叢掩沒,看不出半分痕迹,這一帶崖山陡峭,難以攀爬,只怕再過百十年也不會有人發覺。
江水滌去兩人身上的塵漬,阮靜妍早已昏迷,連墜江時也未醒,她容顏蒼白,長睫緊閉,長長的青絲在水在飄散,宛如水中沉睡的神女。蘇璇愛憐的托住她,避免嗆入江水,順江飄了一段,天逐漸暗了,他尋了一處平緩的江灘上岸,請漁人雇了馬車,趁夜直奔三元觀而去。
暮色沉沉,三元觀大門深閉,廂房內燈火通明。
葉庭這一陣格外煎熬,朝暮閣的人全面撤逃之時,他曾擒下一人逼問,猜出蘇璇或許入了陵墓。然而接連數日音訊全無,入口的甬道深埋,尋都無從尋起,他日夜難安,急得眼底泛青,忽聽道人報蘇璇歸來,無異於喜從天降。
等看了師弟一身傷勢,葉庭抽了一口涼氣,立時讓道童去請相熟的大夫。
蘇璇本來慶幸自己終於可以放鬆昏迷,不想上藥時又給活活痛醒了。
脫水還是小事,他身上多處傷口深重,只上過一次葯,被灰漬水浸多方搓染,早已潰爛不堪,大夫一處處以針刀清膿去創,上藥裹扎,疼得蘇璇額迸青筋,冷汗如雨,恨不得直接死過去。好容易敷扎完畢,葉庭將大夫送出,轉頭見蘇璇在榻上氣若遊絲。
“師兄要是再罵,我可真要死了。”
哪怕蘇璇不示弱,葉庭也不忍心責罵,畢竟師弟傷得雖慘,神氣俱衰,到底是活着回來了,不過他面上不顯情緒,自顧將內服的丹藥浸水化開,端至榻邊。
蘇璇接過葯碗飲下,偷眼暗瞧,見他無意責怪才道,“師兄,她怎樣了?”
葉庭早發覺師弟對陵中所救的少女異常關心,此時聽他詢問,故意道,“她又沒什麼傷,先扔在客廂里,死不了。”
蘇璇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女兒家體質柔弱,受不得搓磨,怎麼能扔着不管。”
葉庭暗察師弟的神色,不緊不慢道,“道觀中沒有女修,如何照料,大不了病個幾日,算不上什麼。”
葉庭處事向來面面俱到,少有如此疏怠,蘇璇來不及深想就要撐起來,“方才的大夫怎麼不一併瞧了,勞煩師兄將他叫回來,再着人雇兩個婆子照應。”
明知師弟一條命已經去了大半,葉庭豈會容他妄動,一縷指風打上要穴,蘇璇登時動彈不得。
“師兄!”
葉庭收好葯盤葯盞,在榻邊的方椅坐下,閑閑道,“之前說得含糊,此時想來有些蹊蹺,不妨仔細說說,你與她究竟是何關聯,我再酎情安排。”
蘇璇給問得心裏發虛,“哪有什麼蹊蹺,我就是偶然撞上,順手救了。”
葉庭遇事枝頭葉尾都要理個分明,聞言越發不急,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畢竟大熱天忙前忙后了半晌,也是口乾舌燥,“那就罷了,管她作甚,濕淋淋的放一宿也無妨。”
蘇璇簡直要發惱,怎奈當下唯有一張嘴能動,“那是琅琊王的千金琅琊郡主!世家小姐不比江湖人,師兄怎能這般粗率,她在王陵內已經撐不住,再受寒必會大病一場。”
這份家世着實不小,葉庭捺住訝色飲了一口茶,“連她的家世名號都一清二楚,你倒問得詳細。”
“什麼問,我本——”蘇璇忽然覺出不對,收住了口。
“本來就知道?”葉庭眼皮子都不撩,慢悠悠道,“原來是舊相識,難怪我一直覺得不對,明明說了謹慎行事,我稍後即返,你也不是不辨形勢的蠢材,為什麼非要冒險進王陵,果然事出有因。”
蘇璇啞口無言,只好盯着帳頂裝作沒聽見。
葉庭挑開一片浮茶,“說吧,你與她如何相識。”
蘇璇知道師兄心思厲害,遲早給問個底掉,不如早些坦白,於是道,“那年她在荊州被花間檮所擄,是我救下來,當時沒多問,前陣在金陵偶然碰上,才知她是琅琊郡主。”
葉庭沒想到牽扯如此久遠,訝然道,“你就是為她去招惹了長空老祖?”
蘇璇不覺微笑起來,“她確實運數不大好,這回遊山又撞上了兇徒。”
葉庭見他的神色,心下已是透亮。
蘇璇到底不自在,見師兄半晌不語,又道,“這次是我莽撞了,不該讓師兄憂心,不過湊巧除去衛風和長使,攪了朝暮閣的計劃,也算意外之獲。”
葉庭暫時按下心緒,“這確是不錯,紫金山地形易變,通道盡毀,只要回頭將燕子磯山崖的裂隙封上,寶藏就從此與朝暮閣無緣。”
蘇璇不由一訝,“師兄不打算將寶藏一事秘告朝廷?”
葉庭搖了搖頭,“一旦告訴朝廷,逆謀者與朝暮閣就會得知有人在暗中摯肘,說不定暗裏查出什麼,與其如此,不如讓寶藏繼續封藏,反正朝廷也不缺這些金銀。”
蘇璇聽得有理,“要是朝暮閣從此一蹶不振,師兄可就從此省心了。”
葉庭思索了一會,“那也未必,還有一個少使也不能小看。衛風的死是意外的變數,如果少使抓住天星門群龍無首之機將其吞併,整合兩派,朝暮閣的實力反而會比從前更強。”
“大不了到時候再想辦法,此時憂心也無用。”蘇璇牽挂着客廂,兜來轉去還是沒忍住,“再晚了不好請大夫,師兄——”
葉庭早有所料,涼涼的扔出一句,“我看你還是先養好這身傷,救來救去之後惦個沒完,別把自己給搭進去。”
蘇璇給噎啞了,葉庭也不言語,在一旁喝茶。
僵持半晌,還是蘇璇忍不住,換了一個話題道,“師兄,阿落呢,怎麼沒見着?”
葉庭淡淡道,“她想溜出去找你,萬一讓人發現對三元觀的聲名不好,關在隔院了。”
蘇璇聽得不忍,“阿落乖的很,師兄和她好好說,何用這樣。”
“她看見我就順牆根溜,一句話都不敢吱,說什麼。”葉庭那幾日正焦心,一回觀就見小胡姬遠遠的巴望,明顯是想問師父為何不歸,被他一瞧就如驚兔般跑開,葉庭越發不快,等道人將試圖溜出觀門的小丫頭捉過來,哪還有好聲氣。
蘇璇看出他的不耐,沉默了一會,“師兄放阿落出來吧,至於郡主,師兄不願麻煩,不妨讓人去阮家在金陵的府邸處知會一聲,自有人將她接去照應。”
葉庭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怎麼,關了小丫頭,你就和我置氣?”
“哪有來由置氣,一直是師兄替我費心。”蘇璇想了一想,心平氣和道,“只是需要自己擔當的人和事,不宜託付於人。”
這一次換葉庭不語,片刻后一合茶盞,“先前已讓婆子給郡主換了衣,在屋裏寸步不離的伺候,大夫也去瞧過,道是虛耗過度,並無大礙,將她送回去必須有所安排,不可輕忽。”
聽說阮靜妍無恙,蘇璇頓時心頭一松,由衷道,“還是師兄思慮周詳。”
這位郡主死在墓中倒省事,偏偏被蘇璇硬救出來,就成了一樁難題。葉庭想得要深遠得多,對師弟壓低聲道,“你是矯裝混入,她卻是在朝暮閣眾人眼前被帶進王陵,一旦送回就成了陵墓中唯一的生還者。消息散出,你猜失了兩位頭領和兩朝黃金的朝暮閣會如何反應,更不提還有長使言及的那位手眼通天的貴人。”
蘇璇一凜,近乎沁出冷汗。“是我想簡單了,師兄可有萬全之策?”
葉庭沉吟了許久,緩緩開口,“她要是寒門小戶之女,還能改名換姓的躲避,奈何身份太過顯赫,瞞也瞞不住。依我看來唯有兩條路,一是置於朝暮閣勢力難及之處,一生隱而不出,這種地方不多,但也能尋出幾個。”
蘇璇皺起了眉,“那她豈不是與有家難歸,骨肉相絕?此路不妥,另一則是什麼?”
葉庭忽然唇角一勾,笑容十分古怪,“另一則,那就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