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逆流起

27.逆流起

明月相輝,千燈拱照,莫愁湖畔萬眾俱靜,無數眼睛凝視着湖心小島。

一金一白兩道身影分立十餘丈,互行一禮后寂了一剎,嗡然一聲震響,金芒乍然盛亮。

金色的降魔杵傾出無窮的威煞,如九個太陽當空炙烤,依稀可聞梵鈴激響,連湖上來風都變得奇異,白衣青年縱劍破空,雪亮的劍光激揚,宛如一條銀龍與金芒相鬥。

人們異常震駭,目不交睫的盯着空前的激斗。

一個如烈陽千里,挾天之怒;一個似羿奪九日,驂龍疾翔,金芒幾度大盛,銀龍亦毫不遜弱,交鋒之威絞碎了夜空,幾度相持,猝然間嘯風驟起,金光熾如火樹,銀龍飛攪而收,巨大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島上萬千風燈齊滅,湖面水浪翻湧,連湖畔的樹木亦為之搖落。

驚人的一擊落定,金光與銀芒齊斂,四周漸漸靜下來。月華下的小島煙塵散去,草皮在打鬥中摧毀殆盡,大片蒼黃的土泥翻裸,兩個身影依然隔着十丈對峙。

金色的身影彷彿黯淡下來,一個嗓音帶着異國腔調,鏘然響徹湖面,“中原高手,果然厲害。”

白色的身影利落收劍,清朗的聲音隨之而起,“承讓,多謝國師指教。”

一剎那的寂靜后,莫愁湖畔響起了歡呼,一浪高過一浪,震得湖水泛起了陣陣漣漪。

湖上的御舟早已靠岸,圍觀的人興奮的熱議,陸陸續續的散去。

湖邊一株大樹枝椏間坐着一個束雙丫髻的小胡姬,小臉粉白,卷翹濃睫,一雙漂亮的深眸,還在向黑沉沉的小島眺望。

忽然樹影一動,她被一個道衣青年接下來,小胡姬見着來人,歡喜的一撲,“師父!”

稚音帶點軟軟的啞,吐字異常可愛,蘇璇垂手擁了她一下,“阿落久候了,一會給你買果子吃。”

小胡姬乖乖的隨着他,還未走出樹影,面前多了一個二十餘歲的男子,頎長英朗,風塵僕僕,顯然是遠道趕來。

蘇璇不驚反喜,喚了一聲。“師兄!”

小胡姬腿一溜,已經躲到了蘇璇身後。

來的正是葉庭,他本在異地處理事務,聽得師門傳訊急奔金陵,堪堪趕上了對戰,此時擰着眉打量師弟身後的小影子,上前扶住他,“傷勢如何?”

“斷了一根肋骨,還中了聖火經的炎毒。”蘇璇在師兄面前從不遮掩,答道,“斷骨還好,炎毒有些麻煩,貴霜人的功法頗為古怪。”

葉庭按了按他的脈,經絡中有股奇炙的氣息躥動,“回頭試試能不能驅掉,不行我陪你走一趟方外谷,鬼神醫必有辦法。”

方外谷的鬼神醫是武林人所共知的醫中聖手,性情冷癖,不但治病全憑好惡,診金亦索價極高。

“師兄真闊氣,方外谷可貴得要命。”明知一頓斥責少不了,蘇璇見了葉庭依然很高興,說笑了一句返身去牽阿落,扯動肋部輕噝了一聲。

葉庭的眉頭又蹙起來,自己拽過小胡姬,不讓他使力,“這次為朝廷掙了這麼大的臉面,千金算什麼?我瞧你前面守得不錯,最後一擊降魔杵怎麼沒避開?”

小胡姬的胳膊都僵了,她人矮腿短,哪趕得上成年男子的步伐,被扯得踉踉蹌蹌。

蘇璇傷處刺痛,亦有激斗后的興奮,一時也未留意,“他的秘術有點邪門,我本來已經封住了變化,不想他的手臂像蛇一樣沒骨頭,反折過來一擊沒能防住。不過他也不好受,劍氣入體傷得更重,回去必會閉關,師兄等着瞧吧。”

明明受了傷氣息不穩,蘇璇還說得眉飛色舞,葉庭既有擔憂又是好笑,見他還能行動,懸着的心總算落下來,“驛館那邊太過熱鬧,不利於休憩,我已知會了吏官,先帶你回附近的三元觀靜養。”

蘇璇頓時鬆了一口氣,“萬幸師兄來了,我可應付不來那些麻煩,一路趕過來已經累個半死,只想好生歇上幾天。”

葉庭淡淡的橫了一眼,嫌小胡姬走得太慢,索性將她提起來,“這一刻想起師兄了?你一直躲着,當我不知道?”

小胡姬被拎得像個麻袋,腳落不了地,完全不舒服,然而她不敢說話,一雙大眼睛又怯又怕。

蘇璇確是有意躲了葉庭幾年,此時厚着臉皮裝作不聞,“阿落,見過葉師伯。”

小胡姬見了外人就畏縮,加上葉庭神情冷淡,她哪敢開口。

葉庭越發瞧不上,沉聲道,“這麼想當師父?近幾年進了一批新弟子,有些根骨和出身皆是上佳,師父說要我們選兩個,你挑剩下的我再收,想要男徒女徒都行。”

蘇璇一聽頭皮發麻,“替我謝謝師父的好意,我長年在江湖,哪教得了弟子。”

見他想得簡單,葉庭索性將話點透,“收徒不算麻煩,有長老帶着教入門的功夫,不必你費神;不收才是為難,別忘了師父是掌門,唯有你我兩個弟子,而今你炙手可熱,拜入門下榮耀非常,多少人都動了心。”

說話間行到了預置的馬車處,葉庭小心避開師弟腰肋的傷,將人扶進車內,隨手把小胡姬甩給車夫,自己進了車廂。

蘇璇雖將話語聽在耳中,半點不到心頭,完全沒有名揚天下的自覺,“反正阿落已經是我徒弟,師兄你可別將她扔了,不然我還要拖着傷去尋,到時侯你更頭疼。”

葉庭給他氣得無語,懶得再理會,吩咐車夫揚鞭催馬,駛向了三元觀。

對蘇璇而言,他僅是贏了師門指派的一戰,對陣的興奮與武學上的進益是最大的收穫。然而這一戰事關國體,所受的關注遠勝於江湖上的交鋒,影響之大是他始料未及,要不是葉庭一手接下,蘇璇大概已經拖着肋傷一逃了之。

葉庭趕過來也正是為此,他知道蘇璇不愛酬酢,必須有人代為周旋。御前受賞雖然隆重繁瑣,好在僅有一日,後續爭相邀請的皇親貴戚才是真正的麻煩,打獵、遊園、邀宴等帖子雪片般飛來,送禮的絡繹不絕,三元觀車馬喧騰,圍了裡外三層,全是想見蘇璇的。

葉庭將求見者與禮物一概婉謝,光寫回帖就煞費腦筋,這些邀者個個來頭不小,必然要字斟句酌,此外還有一堆江湖上的賀信,葉庭叫了五六個人協助,仍忙得焦頭爛額,以至於好容易回後院一趟,覺得師弟實在閑得礙眼。

三元觀的庭院中有幾株楊梅樹,正當時令,枝頭墜滿了熟紅的果子。

小胡姬舉着一個布兜在樹下,蘇璇倚着廊柱,旁邊擱着一碗瓜子,每一彈指就有飽滿的果實墜下,端端正正掉在她懷裏。

小胡姬的臉紅撲撲,仰着頭開心極了,退了兩步意外撞到人,她回頭一看嚇得一抖,險些丟了手裏的布兜。

葉庭一手替她提住,暗自嘆了口氣。這孩子沒什麼錯,只是出身太差,人又膽小怯弱,如何適宜進正陽宮,何況還是拜在蜚聲武林的師弟名下。

“阿落,去把果子洗一洗,晚上師父再給你打。”蘇璇一言解圍,小胡姬慌慌的兜着楊梅跑了。

葉庭打量師弟的氣色,“你身上的炎毒如何?”

蘇璇將一旁的蒲團推過去,不甚在意,“不運勁就無妨,暫時壓在三焦經的天髎與天井之間。”

看來短期之內影響不大,葉庭坐下來思了一會,“近兩天問了幾名前輩,都道方外谷的鬼神醫性情古怪,縱然備了千金,去了也要碰運氣,不如先走一趟少室山,或許少林的洗髓經能將之化去。”

蘇璇一怔,失笑道,“洗髓經是少林秘學,這情面要得極大,師兄不怕給人打出來?”

這些葉庭早有預想,倒不擔心,“就憑你在九華山一役的人情,試一試無妨,不成再另說。不過當下時機確實不巧,少林最近也出了事。”

蘇璇奇道,“除了朝暮閣,還有人敢同少林生事?”

小胡姬捧着一個大碗過來,放在兩人身前,碗中的楊梅掛着水珠,洗得極乾淨。蘇璇取了幾枚給葉庭,將碗還給她,“好了,剩下的阿落自己吃。”

小胡姬不肯走,巴巴的看蘇璇,直到他也取了兩枚,才抱着碗下去了。

葉庭瞧這對師徒很不順眼,念及還有更重要的事,暫時捺下,“可不正是朝暮閣,他們偷走了曾被你護下來的無量心經。”

蘇璇大為意外,隨手彈開果核,“他們竟然能從藏經閣得手?”

葉庭也只聽聞了大概,所知不詳,“據說澄心大師及時覺察,險些擒住竊賊,不料有朝暮閣和天星門的人在外接應,拼着折損護着那人逃了。”

這一消息非同小可,蘇璇坐直了身體,“朝暮閣和天星門何時結了盟?”

朝暮閣的事,近幾年蘇璇聽說了不少。據說行事越來越狠辣,擴張的手法駭人聽聞。

無極幫的幫主給朝暮閣剮了皮肉,倒掛於門楣曝屍;海山堂的掌門與三名不肯降的旗主被削成了人彘;煅刀門的門主一家大小被綁在石磨上碾死;福清閣不單給一把烈火燒成了焦土,百餘名弟子甚至被活活釘死在木樁上;其後還有千柳門、嵩陽派接連被屠,實力越強,抵抗越烈的往往下場最慘,以至武林中談之色變,弱小的門派幾乎望風而降。

天星門勢頭也不小,門主衛風以狠辣剛猛著稱,但不如朝暮閣統御分明,令行禁止。人們原以為這兩派遲早拼個你死我活,不想居然悄沒聲息的勾連到了一起。

葉庭心神沉沉,口中道,“少林那邊證實消息無誤,你猜這兩派要做什麼。”

蘇璇想了好一會,“師兄這是考我?朝暮閣付出這麼大代價,顯然認定心經的秘密是真,哪來的把握?一介江湖幫派,處心積慮圖謀前朝寶藏,也不怕引禍上身?師兄擔心他們壯大了對正陽宮不利?”

葉庭搖了搖頭,說出了隱憂,“正陽宮在朝堂與江湖俱有影響,他們不敢隨便招惹,否則九華山一事豈會輕易作罷。只是朝暮閣如此飛速的擴張,倘若有不臣之心,寶藏就等於為虎添翼。”

逆謀最難的一是財資,二是兵丁,王侯與貴胄地位再高也不敢聚募私兵,否則逆謀的帽子落實,隨之而來的就是抄家滅族。通過江湖幫派卻是極好的遮掩,只要手腕得當,買通地方官,盡可以肆意擴充。

蘇璇明白了幾分,難免疑惑,“師兄疑心朝暮閣謀反?會不會猜過了?如今天下太平,怎麼可能成事。”

葉庭也希望如此,然而師父的囑咐在前,朝暮閣的野心越來越明顯,實難樂觀。不過此時多言無益,他暫時擱下,從懷中取出一方帖子,“你與威寧侯怎麼會有金蘭之義,他還邀你去六王的芙蓉宴。忘了我之前的叮囑?不要私下結交王公貴族,當心莫名其妙的牽進是非。”

書帖抬頭正是蘇璇賢弟親鑒,蘇璇也頗為無奈,“我在建州偶然救了他,他以江湖人自居,性情也大方爽快,分別時他非要結義,我不好堅拒,末了才得知真名,哪想到身份如此尊貴。”

葉庭問了大概,猜想薄景煥二十餘歲,當不至於城府過深,但總是不妥,再度提醒,“貴友慎交,你還是少與他往來。”

蘇璇想了想,將帖子收起來,“師兄的話我記下了,其實他人不錯,大戰之前還特地備酒助陣,我該去謝一次,待離了金陵,相見也不會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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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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