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夷使來

26.夷使來

三年後。

金陵的莫愁湖上亂雲翻滾,空氣窒悶濕熱,天邊亮得晃眼。

湖畔的攤販急急覆上雨布,行人匆匆走避,婦人忙着喚瘋玩的孩子回家。不消片刻起了急風,白亮亮的雨珠砸下來,如千針萬線連綴不斷,雨落在屋脊上、船蓬間,柳葉長枝上,碎珠般迸跳四濺,一切都被籠進了茫茫水簾。

小半個時辰后一場卷地風起,吹得烏雲四散,天光瞬間亮起來,不多時雨住雲收,依舊天青湖白,山巒淡影綽約,猶如明光初洗。

急雨倏來倏去,忙亂的是街市,湖畔的樓台內點塵不驚,酒客安然觀賞自然之變。

其中一幢臨湖的酒榭頂層有一間雅廂,迎窗坐攬八面來風,當中一位青年方頷鷹目,一襲華貴的錦衣,腰間玉帶鏤雕雙麒麟,氣派尊貴,負手遠眺水天一色的美景,“天公也解諸人意,故遣薰風特送涼。這場雨下得好,去了暑氣,晚上看戲更為舒爽。”

酒案邊坐着一名美麗的少女,輕眉凝黛,秋水為神,墨發挽着隨雲髻,微微露出疑惑,窗前一片澄凈的山光水色,除了一方湖心島外不復其他,戲從何來?

另一名男子年輕俊秀,輪廓與少女相近,大為得意的接口,“趕早不如趕巧,所幸我堅持月初起行,抵達金陵的時機正好,此次你能大開眼界,可得多謝我。”

少女彷彿想笑,梨渦淺淺一現,“哥哥分明是想來同薄世兄遊玩,一路催着車夫急趕,顛得我都要吐了,居然還好意思誇功。”

被妹妹一言戳破,阮鳳軒頓生赧意,嘴上猶不肯認,“是我錯了,然而錯有錯着,碰上了難得一見的大場面,不信你問薄世——對了,不該叫世兄,該稱侯爺了。”

老侯爺去年過世,薄景煥如今襲了侯爵之位,確實該易了稱呼,此刻他轉過頭,見少女笑容清甜,聲調不覺格外溫柔,“又不是外人,就與鳳軒一般叫我景煥吧,原來來時還有這等情狀?確是該罰,稍後我把鳳軒灌醉了,教他頭暈眼花,什麼也看不成。”

少女拍手稱好,阮鳳軒知薄景煥擅飲,一迭聲的告饒,氣氛格外歡悅,笑過後她終是好奇,又問道,“哥哥盡賣關子,到底有什麼戲?難道正好逢上了金陵什麼節日?”

雨後天霽,街巷小販掀去油布,再度開始吆喝,同時有一列兵甲大踏步而來,將湖岸封禁圈圍。少女留意到變化,起身倚欄而眺,見附近人潮漸多,聲浪越發喧雜。

“這是禁湖了?好大的陣仗。”阮鳳軒驚訝的見遠湖浮着一艘華麗的樓船,由幾隻快船拱衛其間,“不對,那邊還有樓船,早知道我們也去湖上,想必看得更清楚。”

薄景煥眺了一眼,悠悠道,“鳳軒想上御舟?來得早幾日或許能成,這一時晚了。”

兄妹二人赫然動容,少女驚愕不已,“聖上親臨莫愁湖?究竟是為何事?”

“還不是因為——”阮鳳軒拖着聲調吊了半晌,忍不住笑出來,“我也是才聽景煥兄提了幾句,所知不多,還是他來說吧。”

湖景明媚,絲竹雅逸,精緻的酒菜置上桌案,頓時有了宴飲的氣氛,薄景煥這才娓娓道來。

此事追溯根源,當在一個月前,貴霜國遣使來訪。

貴霜是萬里之外的大國,在中原久有盛名,所產的奇巧之物一經販入即可售得高價,卻少有人見過真正的貴霜人是什麼樣,對風俗民情知之更少。此次貴霜王遣百餘名使者,聲勢浩大的入朝獻禮,可謂空前之舉,倍加受人關注。

這些使者身形高大,衣着如明霞,梳高髻,畫長眉,胸臂飾以金絡,手捧着琉璃貢盒,遠望去如一列黃金菩薩在人間行走,引得金陵萬人空巷,爭睹奇景。他們所攜的貢物更是珍異,薄景煥當時在場,頗開了一番眼界。

如奇特的雙龍犀,在暗室能熒爍生輝,磨成粉可令瀕死者復蘇;再如宛絲所織的護心衣,至輕至韌,萬物不傷;還有異蛛腹中所生,能令風沙平息的定風珠;以及奇鳥口水滋養,天生具有蜜糖之香的迦南木,另外還有二十柄鑲滿紅綠寶石的雪緞彎刀。

如此豐厚的貢禮,令聖顏大悅,群臣紛贊,私下則解讀出另一重意味。

兩國少有往來,貴霜又非戰敗,突然如此大手筆之舉,倘若不為稱臣結好,極可能是為炫示貴霜國富足強盛,實力雄厚了。

阮鳳軒全神聆聽,到此忍不住問,“貴霜何以如此,難道是欲圖本朝疆土?”

薄景煥一點頭,多了三分冷意,“正是如此,貴霜王的書信表面請求商旅相通,商人在本朝邊域的居留置產之權,實則想逐漸東擴,越蔥嶺圖西北之地。”

阮鳳軒惱得一拍案,“蠻夷之國,自不量力,後來如何?”

窗外晚霞漸起,染得湖光如火,薄景煥的語調越發深沉,“聖上自然拒了貴霜王之請,僅是回贈重禮,慰勉他們一路辛勞。不想使者又道,貴霜舉國祟信佛教,有位國師地位尊祟,醉心於探索武學的奧義,從未遇到過對手,此次前來,希望能與中原的國師切磋。”

少女明眸清湛,訝然道,“中原何來國師?這如何是好。”

薄景煥的視線停在她雪玉般的臉龐,笑道,“其實國師不過是虛頭,借切磋之名探查中原武力虛實才是真,既是為此,哪怕臨時敕封也要弄一個出來,挫一挫邊蠻之國的盛氣。”

阮鳳軒方要叫好,又生了遲疑,“可誰也不知貴霜國師的深淺,萬一敗了——”

薄景煥頓了一頓,眉目陡然陰鷙,“聖上御駕親臨,金陵百姓傾出,此戰關乎邊境未來數十年之局,只許勝,絕不許敗!”

空氣凝了一剎,氣氛僵起來,這一刻的威沉冷肅讓少女有些陌生,下意識擱了筷子。

阮鳳軒毫無所覺,關心的追問,“聖上指了何人應戰?”

薄景煥神色略松,舉杯啜了一口酒,“貴霜祟佛,本朝祟道,正陽宮的劍法頗有聲名,對國師也不好用大內之人,所以聖上詔旨北辰真人,令天都峰派人來接戰。”

阮鳳軒大為贊妙,“聖上明見,這個安排倒正合宜。”

薄景煥見兄妹二人聽得入神,俱停了進食,少不得勸飲,而後道,“聖上的諭旨當然不會錯,就是時限給得太緊,正陽宮的人昨夜才到,還是兼程從永州趕過來的。”

阮鳳軒頓覺奇怪,“怎麼從永州來,人難道不在天都峰?”

少女柔柔的接口,“哥哥忘了,正陽宮的人有時也會離山歷練。”

阮鳳軒被她一提才想起來,再想更覺不對,“景煥兄確曾說過,不過那是年輕一代的弟子,長老可是大多居留山內。”

薄景煥但笑不語,品過兩道菜才道,“不錯,正陽宮此次所來的並非長老。”

阮鳳軒這下着了急,幾乎不能置信,“國之大事,正陽宮居然隨意派個弟子前來?豈能如此兒戲!”

薄景煥淡然一哂,“鳳軒放心,就算長老親至,也未見得強過此人。”

見好友氣定神閑,阮鳳軒狐疑起來,“景煥兄這般信重,難道你見過他?”

不想薄景煥竟然一點頭,“先前途經建州,與此人有一面之交。”

阮鳳軒早知好友好遊歷,沒想到結交如此之廣,一旁的少女也動了好奇之念,言道,“薄世兄可否多言幾句,對方有何特異之處?”

薄景煥本就對她愛慕已久,才力邀阮鳳軒攜之來金陵,聞得軟語心神蕩漾,哪會不應,“正陽宮門規極嚴,出山行走的弟子均為英傑,這次遣來的人更是武學上少見的奇才,年紀輕輕已聲名赫赫,誅長空老祖,敗玄月僧,除嶗山雙魔、雁盪七害、殺南疆鬼母——”

少女呀了一聲,“上次說的那個鬼母的故事,竟是這人所為?”

薄景煥見她雙眸瑩亮,格外愉悅,“不錯。”

阮鳳軒一時摸不着頭腦,“什麼鬼母?”

少女見兄長茫然,笑謔道,“原來哥哥當時只顧着馬球場上的熱鬧,其他話語半分沒聽着。”

阮鳳軒當這些江湖故事全是薄景煥編來哄自家妹子的,聽過全沒在意,提及馬球才有了幾許印象,不服輸的反謔,“我哪比得上你,但凡景煥兄提過,你多久都不忘。”

他一言出口,少女頓覺不妥,當著外人又不好辯說,惱得雪顏微紅。

薄景煥心底極是愉悅,面上神色如常,“我在建州遇到一樁異事,幸得他出手相救,親眼目睹他殺了作惡的南疆鬼母,救了無辜百姓,只是這些事官面上不好傳揚,才不為金陵人所知。”

薄景煥約略重敘了一遍,其中頗為驚心動魄,因是他親身遭遇,阮鳳軒聽得格外專註,末了既羨又嘆,“景煥兄見識廣博,結交無數,真是令人羨煞。”

薄景煥笑着勸慰了幾句,又敘了一陣天色轉暮,樓下的人潮越發密集。

一輪明月漸漸升起,銀白的輝光遍灑清湖,宛如一盞天賜銀燈,薄景煥令侍女撤了殘肴,燃上一爐雅香,獨留幾盞明燭,屋內頓時暗下來。

月光透閣,湖風徐來,意境十足風雅,阮鳳軒卻不習慣如此晦暗,“景煥兄為何將燈滅了,這該何等不便。”

不等薄景煥回答,湖心的小島忽然生了變化,千餘風燈次第而亮,猶如神明撒落了一捧碎星,映得島上明如白晝,內沿的樹木已被伐盡,唯餘一川碧草,無論從何方皆可一覽無餘。

阮鳳軒脫口而出,“原來湖心島就是今夜鬥技之地?”

薄景煥起身扶樓欄眺了一眼,“貴霜國師到了。”

酒樓的位置極妙,斜側就是入湖的碼頭,所有動靜都逃不過眼底,阮鳳軒伸長脖子望去,嘈雜的人聲中依稀有金鈴叮叮,由遠而近,漸漸走來了十六名高髻盛妝的少女。

這些少女臂束金環,明眸豐唇,腰擺綴着無數鈴鐺,手捧的香露異常濃郁,香氣甚至散揚到酒樓之上。後方八位大漢擔著金轎,健臂粗碩,濃髮盤絡,猶如菩薩駕前的力士。金轎裝飾華麗,寶石綴頂,貴霜國師頭戴僧帽,深目隆鼻,穿着一襲寶光燦爛的金裟衣,眉心繪鮮紅的火焰紋,手持一柄赤金降魔杵。

阮鳳軒目不轉睛的看着,直到國師走上備好的船,由接引的官吏陪着向湖心小島駛去,這才回過神咋舌,“好大的排場,國師既然過去了,正陽宮的人呢?”

話剛出口,他就看見一個道衣青年在官吏的陪伴下趨近了碼頭。

薄景煥忽然喚了一聲,“蘇璇!”

樓下人群密匝,雜音喧耳,且隔了一段距離,阮鳳軒猜對方根本聽不見,不料青年居然抬頭望過來,似對身邊的官吏說了兩句,突然身形一起,步步如踏虛空,在萬眾嘩然的驚叫聲中來到了薄景煥面前。

阮鳳軒目瞪口呆,險些以為生了幻覺。

然而欄邊確實多了一個神姿英秀的青年,只見他長眉飛揚入鬢,眼眸清越如風,道衣勝雪,長冠峻拔,雙肘以下如箭袖緊束。玉屏般的明月映在身後,將他的輪廓染上一層冷光,更增了百戰凌人的銳氣,彷彿一把上古神劍化作人形,今朝踏月而來。

薄景煥大步迎上去,彷彿激起了豪情,“大戰當前,我來祝酒一杯!”

一旁的侍女啟了酒罈,傾了兩碗酒,青年也不推卻,取過一碗,“多謝,門規有令不得飲酒,請容我以之祭劍。”

言畢他手腕一翻,一抹幽冷的劍光乍現,美酒如泉傾劍而灑,滴滴香洌奪人。

對方一言一動英風颯然,薄景煥看着亦覺快意,“好,等你戰完再聚,先給你引見兩位朋友,這位是琅琊王的愛子阮鳳軒阮世子,今日才至金陵。”

青年還劍於鞘,行了一個道家禮,“幸會。”

阮鳳軒早已心折,忙不迭的還禮。

薄景煥接着引見少女,“這位是琅琊王的愛女,封號琅琊郡主。”

一切似乎墜入了夢中,少女從第一眼開始恍惚,渾然忘卻了所有。

整個世間都消失了,唯有一輪極亮的明月,一個立在夜空中的青年。這個人曾經在最深的地獄拯救,帶給她無盡溫暖的希望,又悄然無聲的隱去,她以為此生已不可能再見,這一剎竟奇迹般相逢。

青年的眼眸凝定了一瞬,片刻后微微一笑,“見過琅琊郡主——祝芳華似錦,福澤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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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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