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藍顏禍水
陶真自來到汴京,日子過的逍遙愜意,時而觀景賞花賦詩一首,時而對月小酌作詞一篇,時而交三兩個投緣的朋友,與他們一同踏青遊玩,而正是一次出遊讓他遭受了無妄之災。
汴京不比其他地方,汴京乃是歷屆朝代的帝都,朝代不論怎麼變化,京師始終都只有一個,正所謂月色燈山滿帝都,香車寶蓋隘通衢,京師之繁華乃是當世之最。
陶真第一次來到汴京,以往他總是通過書本上的文字,通過老師的描述,通過過往商人的交談,在心裏描述着京都的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直到這一次他親自來到汴京,切身體會汴京的繁華熱鬧,恍然驚覺自己以往在心間描繪的景象不及汴京的十之一二,不愧是歷朝古都,唯有親自前來才能感受到汴京的魅力。
陶真頭一次進京,站在街道上久久回不過神,腦海中迸發出無數個靈感,恨不得立馬席地而坐揮灑潑墨,看在別人眼中,就是一個鄉下來的傻帽被汴京的繁華震懾住了。
一輛華麗的馬車從陶真身邊經過,陶真恍若聽到裏面似乎傳來一個不屑的聲音,“鄉巴佬。”
陶真這才驚覺自己站在大街上發獃確實挺傻,立馬羞紅了面頰,他倒不是介意剛才從馬車裏傳出的辱罵,蘇兄,不對,該叫聖上了。
聖上曾說過,某些人嘴巴天生說不出什麼好話,對於這類人無視他就是對他最好的羞辱,實在忍不住也別反唇相譏,直接拎拳頭就上,打得他滿地找牙,如果對方仍舊死性不改,那就繼續揍,見一次揍一次,直到對方認慫。
陶真自認為與剛才那人不曾相識,以後亦是全無交集,他都未曾與對方正面起過口角之爭,全然沒有必要衝過去和對方爭執,他將此事忘之腦後不再多想。
陶真是一人獨自前來參加會試,他拒絕了父母的陪伴,也未曾與別人結伴同行,所乘馬車是朝廷驛站里的車隊,這是大晉學子的福利,只要出示參與會試的憑證,收取一部分錢財后就能搭乘驛站的車隊進京,這是官家的車隊,沒有山匪膽敢劫道,再加上價錢公道,大部分考生都愛去驛站乘車。
陶真找了個僻靜的院子,給了錢暫租了三個月,他安心備考,在會試當天一如往常的經歷了重重搜身檢查,取號牌入號舍,看考題寫答卷,心情平靜而輕鬆。
只有偶爾會心生感嘆,上一次還是和聖上一同去往考場,這一次他來到了汴京參加會試,而聖上已經高坐廟堂之上成了天下之主,陶真心情複雜連他自己也分析不出個中的滋味,唯有一顆奮發向上的心越加堅定。
陶真天賦出眾,基礎紮實,有驚世之才,又有治世之能,唯一的不足就是年紀太輕缺少歷練,可科舉考的就是才情與學識,陶真的答卷在眾多考生間脫穎而出,兩位主考官共同決定將他點為頭名。
榜單一出滿目嘩然,汴京里名聲在外的公子哥里有四個同時參加此屆的會試,然而會元的寶座沒有落到他們任何一人的頭上,而是被一個名不經傳的鄉下小子奪了去。
考生要求查卷,上官金鴻與魏昌延二話不說直接把陶真的考卷展示給眾人觀看,看的眾考生面目赤紅,忽青忽白,最終在那份優秀的答卷面前他們只能甘拜下風。
陶真就此一戰成名,可以說他的成功是踩着汴京公子哥的臉面而上台的,陶真原以為會遭受他人的報復,沒想到汴京的這些才子均是名副其實之輩,與之才情相對的是廣闊容人的胸襟,當然,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不排除個別心胸狹窄的偽君子。
自陶真得了會元之名,不少人主動屈節相交,陶真選了三兩個合眼緣談得來的人加深了彼此的來往,朋友貴在真誠,一來二往後,陶真在汴京有了固定的朋友。
這些人中有一個是左家的孩子,名叫左玄,他是左凜的侄子,和另外幾個公子合稱為汴京四公子,左玄結交陶真一是看陶真順眼,被其才情所折服,二是陶真肯定是一甲進士將來必是前途無量,在微末之時的友誼遠比錦上添花來的彌足珍貴。
左玄得知陶真第一次來汴京,自薦充當導遊引領陶真看了不少漂亮的風景,還給他普及了不少事情,比如說汴京城裏最大的膳食館,打出皇家御膳的旗幟,處處宣揚飯店裏請到了皇宮裏的御廚,實際上所謂的御膳都是剩菜。
“剩菜?”陶真頭一次聽說這事,“怎麼會是剩菜?膳食館的客人知道個中詳情嗎?”
左玄見陶真訝異的表情突然很想逗逗他,但想到對方不是那些追在自己身後的美人立馬便歇了心思。
“能進去膳食館用餐的非富即貴,憑他們的身份當然知道那些菜的真實來源。”
陶真更加不懂了,在他的印象里,只有普通民家才會吃剩菜,稍有銀錢的富戶都不會吃剩菜。
左玄嘴角微勾,“吃剩菜也是有講究的,膳食館裏的菜確實出自宮中御廚之手,雖是別人棄之不用的,但那可是宮裏貴人的東西,一般人一輩子也沒機會享用。”
在左玄的耐心解釋下,陶真才知道,一般而言,皇帝一頓要吃二十道左右的菜肴,包括四道主食、海鮮、點心等,這麼多東西皇帝肯定吃不完。
吃不完的菜皇帝通常會賞賜給臣下,比如妃嬪、皇子公主、王公大臣,而一旦接受到賞賜,不管餓不餓都要當場吃完,還得表現出很好吃的樣子。
就算這是皇帝吃進去又吐出來的,也得交口稱讚這是絕世美味,要不怎麼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呢?皇帝的口水是龍涎,怎麼能和一般的口水相比呢?
陶真聽了這話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吐沫,默默吐槽道,再怎麼不一樣,它還是口水啊。
左玄見陶真快被憋出內傷了,心道這位會元還是有些天真,以後入了官場估計要吃虧,他也不拐彎抹角了逗陶真玩了。
“和你開玩笑的,膳食館裏的菜都是皇帝沒有動過的,那些到底都是御膳,食材上等,廚師亦是頂尖的手藝,每道菜均是精品,皇帝吃不了也不能隨意糟蹋,剛好外界的人對於皇家十分獵奇,這麼一來,內務府經過皇帝同意便將品相完美的御膳賣給了膳食館,如此一來,膳食館的御膳出自宮內御廚之手也不算欺騙客人了。”
陶真注意到了左玄話里的品相二字,“若是品相不好的呢?”
“品相不好的就轉給宮外的倒賣販子,這些人把剩菜加米熬成各種各樣的粥,挑到街頭販賣,最便宜的有一文錢一碗,平民百姓都買得起,價錢公道吃得飽又美味,深受百姓歡迎。”
陶真與左玄相交之時都沒有隱瞞各自的家世背景,故而對於左玄身為世家子弟,卻對平民百姓的生活知之甚詳一事十分驚訝,陶真不會掩飾情緒,尤其是在認同的人面前他不大設防,故而左玄一眼就看出了陶真的真實想法。
左玄又一次生出對方要在官場上吃虧的想法,像他們這些世家出來的打小就被教導待人接物的手段,掩飾自身情緒是必學的課程,而今他頭一次交好一個把情緒全寫在臉上的好友,這種感覺還真新奇。
“你不用感覺奇怪,聖上整頓吏治就是從民情民意方面入手的,我們這些立志要成為天子門生的人哪能不投其所好?不過了解的越多,心裏也就越發明了,以前看着周圍的人和事都是霧裏看花,而今卻是實實在在接觸到俗世的一角。”
陶真由衷的感到開心,想到這些變化都是聖上帶來的,他心裏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左玄見陶真笑得開懷,雖不清楚對方為何而笑,但卻並未多加追問,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們的交情並未好到向對方敞開心扉的地步。
左玄邀請陶真在三日後一同去郊外的鎖茗園遊玩,陶真一口答應下來,到了約定的當天,除了陶真,左玄還邀請了兩個在榜貢生,他們均是左玄舊友,幾人互相熟識后便去了鎖茗園。
到了地方只見園子門口站着一排家丁護衛,阻擋其他人的進入,左玄走近一問,原來是張家的護衛,領頭護衛並未呈現出張揚跋扈的姿態,而是客氣中夾雜着兩分無奈。
“左家公子,下屬等奉我家主人的命令在此守候,請公子莫要為難我等。”
左玄微微擰眉,稍作一想,“你家公子是否帶人過來了?”
領頭護衛閉口不言,主人家的事情豈容他們置喙?且是向外人透露公子私事,這是萬不能被主人家允許的。
左玄雖未聽到答案,但心裏差不多有譜了,張家長房嫡孫張顯霖愛上了一個戲子,不僅替這戲子贖了身,還珍之愛之,要與之成婚,張家雖不是世家,但自張家姑奶奶成為王家繼室主母,張家越發顯貴,在汴京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怎可讓子孫與一個男人成婚,且這個男人曾經的身份那樣不堪。
張顯霖肆意慣了,他上面還有兩個嫡親哥哥,平日裏家裏人並不怎麼約束他,從小到大但凡有喜歡的全都要弄到手裏,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只是愛上了一個人,怎麼就惹得母親喝罵,父親發怒的?就連以前對他十分愛護的兩個哥哥也全然一副不贊同的模樣,不僅如此,青城本人竟也是不願與他成婚的。
寧青城,汴京長春班的台柱,身段柔和唱腔優美,只要他登台幾乎場場爆滿,男女老少莫不為之傾倒,當初張顯霖對他一見鍾情,花了大價錢才讓長春班的老闆舍了這台柱,不曾想寧青城寧死不願委身於張顯霖,就算張顯霖當眾揚言要娶他,他亦是斷然拒絕。
張顯霖為了討寧青城的歡心,得知他最愛鎖茗園裏的香茗,投其所好,邀他同游鎖茗園,此時他二人正準備打道回府,正巧在門口遇上了左玄一行人。
左玄也沒想到會和張顯霖碰面,不過他心思深沉,只心裏有些意外,面上不露分毫異色,見到傳說中的寧青城也未投以好奇的目光,對於左玄而言,寧青城這等人是不值得他放在眼裏的。
左玄的其他兩個故友都是汴京本地人,對於寧青城亦是擺出無視態度,唯有不明所以的陶真出於禮貌對寧青城笑了一下。
陶真本就長得俊秀,加上腹有詩書氣自華,在融融陽光的照耀下越發顯得溫潤如玉,翩翩佳公子遺世而獨立,清淺的笑容,彷彿能包容萬物的眼神,就這麼撥動了寧青城的心弦,一眼萬年,如是而已。
寧青城垂下眼眸仔細聆聽張顯霖與左玄的談話,得知那個男人叫陶真,是大晉會元,會元他知道,是會試榜首,原來這個男人就是傳說中那個出身寒門力壓汴京所有學子風采的陶會元。
寧青城偷偷在心裏默念,陶真,陶真,那樣的人合該青雲直上,成為大晉一方名臣,不知不覺間心裏萬般無奈失落。
寧青城從未因自己的身份而自卑過,他兒時亦是這汴京的小少爺,只不過舊朝皇帝昏庸,父親不過是寫了一首詩,就被人攻訐對朝廷不滿心有謀反之意,皇帝判了抄家流放之刑,一夕間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從天堂墮入了地獄,身邊親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寧青城年紀小,被仁慈的光帝施恩免了他的罪名,寧青城知道光帝甚愛看戲,懷着復仇之心將自己賣給了汴京最有名的長春班。
長春班是民間戲班,曾有機會進宮為皇帝表演,寧青城想通過長春班接近皇帝實行自己的復仇計劃,可皇帝哪是容易接近的?唯有唱曲打動皇帝的人才能被光帝接見,至此寧青城全身心投入到唱戲之中,他本就天資出眾,不到十年便成了長春班的台柱,名動汴京,後來還沒等他報仇,汴京被圍,光帝駕崩,太子登位。
那時他就在想,就算死在叛軍手中他亦無憾了,不曾想汴京並未如他想像中的血流成河,朝廷官員主動投降迎接新帝進京。
再後來,新帝登極,國號為晉,汴京依舊如昔日一般繁華,寧青城一直為復仇而活,沒了仇人一時之間陷入迷茫,成日得過且過,就在他打算為自己贖身,孤獨終老之時,遇到了張顯霖,這人是張家貴子,長春班再怎麼有名對上張家亦是全無反抗的餘地,張顯霖很輕易的就將他帶了出來。
張顯霖任意妄為極其自私,從未問過他的意願,看上了就買回來,還自以為深情的提出成婚的要求,若不是他警覺,估計早就被張家人暗害了吧。
寧青城以往對一見鍾情向來嗤之以鼻,可當陶真對他微笑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世上當真有那麼一個人,不經意間就能攪亂他的思緒。
寧青城很清楚自己與陶真的差距,他們互不相識,甚至迫於身份自己都不敢主動結識陶真,或許陶真還會從別人口中得知自己是個勾引張家公子的伶人,陶會元……會對自己鄙夷不屑嗎?
張顯霖一心撲在寧青城身上,第一時間感覺到寧青城的神思不屬,儘管寧青城表面一切如常,但偶爾的發獃,眼中的憂鬱是瞞不了張顯霖的,張顯霖稍作試探就知道了個中因由,當即怒火中燒。
陶真不過是個鄉巴佬而已,他還記得當初在主街看到那人像個傻子似的發獃,這般低賤之人如何能與自己相比?寧青城眼瞎了嗎?
張顯霖還稀罕着寧青城,捨不得動他,滿腔怒火全衝著陶真去了,陶真不就是得了會元嘛,沒了會元的名頭什麼也不是,既然陶真想要考科舉當狀元,那他就斷了陶真的念想。
張顯霖使計拿到了陶真的手稿,找人仿着筆記寫了一封“忠肝義膽”的信,便把陶真給綁了。
陶真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純粹就是無妄之災,當張顯霖把他關進小黑屋時他還納悶呢,他又沒得罪什麼人,怎麼就被綁了?
直到張顯霖問他知不知道寧青城是誰,陶真想了好一會兒都對此人無甚印象,看的張顯霖心頭一陣火大,敢情從頭到尾人家陶真都沒注意過他們,但綁都綁了總不能把人放回去吧,張顯霖一時間竟不知該拿陶真如何是好。
陶真就這麼一直被關在逼仄的屋子裏,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聞一聲聲響,陶真迷茫的睜開雙眼,屋外透進來的陽光照得他一時睜不開眼,等他放下遮擋眼睛的左手時,只見一個面容木納滿身殺伐之氣的陌生男子正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你便是陶真?”吳庸看着眼下這個儀容狼狽卻難掩風骨的男人,眼中異色一閃而過,他很難不想歪,畢竟聖上對這位賢弟太重視了,為了他連殿試都往後推遲了。
得到對方的肯定回答,吳庸說道,“陶公子,某下奉聖命前來尋你,請跟我一同前去面聖吧。”
“聖上?”陶真眼中明光一閃,亮晶晶的看着吳庸,迫不及待的道,“我這就跟你去,等等……”陶真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煩請大人稍等片刻,待我洗漱一番再去面聖。”
陶真是想着今時不同往日,面聖得注意儀態,可看在吳庸眼中卻是越發加深了心裏的猜測,不是說女為悅己者容嘛,想必男子也是一樣,不過聖上既然有了皇後娘娘,為何還要招惹陶真?當真是過分。
吳庸默默的想,陶真太可憐了,聖上就是一個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