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夜
蘇南鐵青着臉,她急於撇清,而他糾纏不清,氣得在原地兜了兩步,然後轉身抬腿踹了這個王八蛋一腳。
這一腳踹在小腿上,尖頭皮靴的威力讓夏衍倒抽一口氣,看他終於皺起眉頭,蘇南覺得痛快了,她笑一聲:“行啊,等我爸看完了病,我們老帳新帳一起算!”
聽她說要算帳,夏衍眼梢一挑笑了起來,他原來長得薄唇星目,一付薄情像,不笑的時候尤其冷峻,可一旦笑了又彷彿盛夏涼風,十七八歲的蘇南絕抵抗不了。
現在的蘇南可不吃這一套,她呵了一聲,扭頭進屋,吃完了飯就帶老蘇去醫院。
夏衍正撫着小腿,感覺腿骨都凹進去一塊,陸豫章正巧打電話過來,小心翼翼問自己的老鐵有沒有被撬牆角:“怎麼樣?”
夏衍的聲音含含糊糊:“不怎麼樣。”
陸豫章敢對天發誓夏衍這句不怎麼樣說得得意洋洋的,一定是紮緊了籬笆趕走了狼,再一次把蘇南這隻小綿羊給緊緊圈住了。
“你牛逼啊牛逼。”陸豫章嘖嘖出聲,內心點評老夏真是無恥啊無恥:“反正你在北京,咱們哥幾個不如聚一聚,你和蘇南這回總該來參加同學聚會了吧。”
“再說吧。”夏衍匆匆掛了電話,陸豫章腦補了四十集國產電視連續劇,搓着下巴去找孫佳佳,趁着這兩貨還在北京,把同學聚會的時間地點先定下來。
蘇南雖然狠狠踹了夏衍一腳,但她自己心裏知道,她還真沒有辦法讓老蘇能這麼歡歡喜喜的去醫院。
無論哪一種辦法,老蘇和宋阿姨都是要吵架的,吵過一場,老蘇雖然還是會去看病,可他不高興,宋阿姨也不高興,弟弟小北要兩邊看臉色,當然也不高興。
現在這個局面,除了蘇南自己膈應之外,一家人個個都很開心,小北去上學之前,還從夏衍那裏得到了許諾,期末考試要是能進前十,就給他買樂高死星,要是他能完整的拼出死星,就帶他去樂高樂園。
夏衍如今在小北心裏的地位,瞬間超過了蘇南,他背着書包上學去的時候一路都在跟同學炫耀,邀請他們到家裏來一起拼樂高。
這些都是宋淑惠告訴蘇南的,她搓着圍裙角,很是局促:“那個太貴了,太破費了。”兒子一直都想要一個,而家裏不會拿出這麼多錢給他買玩具。
蘇南只好開口寬慰:“不要緊的,小北高興就好。”等事情過了,就把夏衍從黑名單里放出來,把錢轉給他。
夏衍不光說了他和蘇南打算結婚,他還為老蘇描繪了一幅願景,他告訴老蘇,蘇南想在結婚的時候挽着爸爸的手進禮堂。
他說蘇南覺得爸爸肯定希望看着自己出嫁,兩人還準備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生兩個孩子,最好是一個女兒一個兒子。
“女兒呢最好是能像南南,我外公說她小的時候特別活潑可愛。”夏衍說的確實是他心中開始構划的,只是早一點告訴老蘇。
老蘇聽着這個清俊的年輕人說這些未來的打算,除了說“好好好”之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夏衍一表人才,年輕有為,還知根知底,女兒托負給他,老蘇滿意的不能更滿意了。
一直以來老蘇都覺得是自己虧欠了女兒。
蘇南的媽媽是江南水鄉養出來美人,長得很像當時正當紅的一個香港明星,從小城鎮出來,漂到北京想當拍電影。
被所謂的導演騙了色,無依無靠,生活落魄,像一朵被冷雨打過花,就是這時候遇見了蘇南的爸爸,被他感動,嫁給了他。
老蘇雖然人材普通,但北京戶口,有房有固定經濟來源,憑白撿到這麼一個大美人,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從蘇南有記憶開始,家裏就是老蘇做飯,老蘇洗衣服,老蘇陪她玩,哄她睡,送她上學,帶她去遊樂園,給她講故事。
而媽媽穿連衣裙高跟鞋,學電影明星的樣子燙頭髮,到歌舞廳跳舞。偶爾才會帶她去看電影,看蘇南看不懂的香港電影。
老蘇樂呵呵陪着妻女,默默打點一切,等女兒大一點就坐在他的自行車車筐里,去少年宮學跳舞學手風琴,老蘇還在那框裏給蘇南加了一層粉紅色的軟墊子。
蘇南是少年宮裏最顯眼的孩子,即使畫著大紅臉也漂亮得像洋娃娃,彙報表演的時候她穿着層層疊疊的小裙子,扎兩朵大絹花,站在最前面。
這張照片一直都壓在飯桌玻璃板下。
九十年代人們紛紛下海,老蘇一個老實人沒有那麼心思,也不會做什麼生意,老老實實工作,遇上了下崗。
兩人過了兩年爭吵不斷的日子,通常都是老蘇悶頭坐着聽,身影越來越彎,背佝僂着,在妻子面前抬不起頭來。
蘇南的媽媽轉身跟個導演去了香港,後來聽說又去了美國,之後就沒有一點消息,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老蘇的腦袋垂得更低了,就在衚衕口支了個修車攤,好就近照顧女兒上學放學中午吃飯,一直到蘇南讀中學的時候,老蘇才又再婚。
也有人給他做媒,但他怕別人薄待了女兒,可女兒越來越大了,要買胸衣了,要用衛生巾了,他拜託班主任,拜託老鄰居,沒有個女人在,他沒有辦法照顧好女兒。
他娶宋淑惠,看中的就是她人溫柔賢惠,兩人結婚的時候請了衚衕里的老鄰居們吃了一頓飯,隔一年又添了一個兒子。
兒子的出生沒有降低蘇南的地位,但或多或少分走了老蘇的注意力,宋阿姨在她面前多了笑容,看著兒子咿呀學語,一家人和樂融融,蘇南覺得她才是多餘的那個人。
她一直都這麼想,家裏的親戚也一直都這麼說,連鄰居也是,說老蘇做了十年白日夢,也該醒了,這樣的美人,哪裏是他有福氣留住的。
老蘇覺得是自己沒本事才沒留住妻子,讓女兒小小年紀就沒了媽媽,而蘇南覺得是因為有自己的存在,所以才耽誤了老蘇再婚,互相覺得虧欠,不斷彌補。
老蘇的彌補是順着女兒,蘇南的彌補是減少出現,宋阿姨才是要陪老蘇過一輩子的人,她能做到的,自己永遠也沒辦法做到。
蘇南決定為了老蘇暫時忍耐,等到老蘇檢查完了,她就跟夏衍說個明白,他想重新開始是不可能的,不管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也不能改變他們的關係。
在夏衍決定出國,放棄她的那天,一切就都結束了。
石楊等在醫院大廳,大冬天掌心出了一層薄汗,黏乎乎的,從白大褂口袋裏掏出紙巾擦了又擦,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蘇南會主動聯繫他。
他們加了微信,然後石楊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點開了蘇南的朋友圈。
石楊一直單身,讀醫學院很辛苦,好不容易畢業實習,身邊不乏親戚給他介紹相親,醫院裏還有偷偷暗戀他的小護士,突然之間曾經暗戀過的校花聯繫他,他心裏自然而然起了一點漣漪。
拿手術刀的手從來都是很穩的,但點開蘇南的照片竟然緊張手抖。
穿粉紅色護士服的小護士路過他身邊,笑着把他從頭看到腳:“石醫生今天特別帥嘛。”
石楊長得一付文弱書生模樣,戴着細框眼鏡,被護士這樣誇獎,微微發窘,託了托眼鏡架,往大門望去,一眼就看見了蘇南。
比他記憶里的要更明艷,比照片里的又更生動。
他還沒迎上去,就看見陪在蘇南身邊的人,石楊一下子卡了殼,這麼多年竟然還是夏衍。
蘇南的目光在大廳里瞍尋,她還沒找到石楊,夏衍已經先她一步看見了。
他對石楊揚起微笑,長腿一邁,上前一步,率先跟他打招呼,一把握住他的手,用力收了收手掌:“石楊,好久不見,真是麻煩你了。”
……
石楊臉上全是尷尬笑意,感覺自己又一次窺探了別人的女朋友,可他看了蘇南半年的朋友圈,裏面根本就沒有夏衍的影子。
石楊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給蘇南寫情書,他花了一年功夫才決定鼓足勇氣跟蘇南表白,那封情書還沒塞進蘇南的課桌,就被夏衍伸攔截了,他當年也是像現在這樣笑,問他:“你想跟我女朋友說什麼?”
書呆石楊滿頭都是問號,什麼時候蘇南就成了夏衍的女朋友,然後他才知道蘇南每天都是坐在夏衍自行車後座來學校的,那封情書,就被扔在了角落。
蘇南越過夏衍對石楊道謝:“真的謝謝你,改天請你吃飯。”
本來想今天晚上就請石楊吃飯的,可有夏衍橫插在中間,蘇南覺得不太合適。
石楊點點頭:“不用客氣,都是同學,應該幫忙的。”
夏衍去付費,蘇南挽着老蘇的胳膊等待,老蘇笑眯眯和石楊分享他的喜悅:“石醫生,南南和小夏要結婚了,到時候要來喝喜酒啊。”
老蘇的想法很簡單,要辦喜酒肯定要請老同學,石醫生這麼幫忙,應該請人家喝杯喜酒。
石楊滿面尷尬,除了點頭說恭喜恭喜一定到場之外,他還能說些什麼呢?
……
夏衍還不知道老蘇維護了他的正宮身份,交完費回來就看見石楊像個正經醫生那樣在看老蘇的體檢報告,對老蘇格外溫和:“伯父別有心理負擔,陰影也可能是只炎症,還得專家看了再說。”
石楊是骨科醫生,但蘇南願意相信,她滿心赤誠的希望石楊說的是真的,老蘇只是肺部炎症,不是什麼大問題,看着石楊的目光簡直在發光發亮。
夏衍垂下目光上前一步,擋住了蘇南,把單子交到她手裏,一人行到二號樓去看專家門診。
石楊實在沒有話題能跟這兩個人聊天,他想到中午剛剛收到的消息:“班級群里說這兩天要同學聚會,你們去嗎?”
蘇南進了大學之後,一次同學聚會都沒參加過,不是不想去了,而是她從來要面子,可這些同學個個都知道是夏衍甩了她。
她瞥一眼身邊站着的男人,笑問石楊:“董麗娜去不去?”
石楊一心讀書,但這樁驚天八卦還是知道的,當年夏衍出國,董麗娜後腳就跟着一起去了,在班級群里無疑是八級地震,他看看夏衍,老實回答:“聽說這次人很齊。”
蘇南紅唇微抿:“那當然是一定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