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夜
兩人分明已經不再是情侶,卻又有了親密關係,那種深入親密瞬間打破了蘇南這麼多年建立的壘壁。夏衍直接跳過那些光陰,和蘇南用光陰構建起來的隔閡,又一次撩動她的心弦。
蘇南有一刻差點就去探究這三個字所包含的情感走向,但她收回了心思,即刻鎮定,翻了個白眼,還給夏衍三個字:“說個毛。”
一個字也不肯多,一個字也不肯少。
兩人到衚衕口的早餐攤子吃早飯,豆腐腦上了桌,蘇南捏着勺子緩緩攪動,熱氣熏蒸着她的臉。
她決定現在就跟夏衍說清楚,本來她是打算在聚餐時跟夏衍攤牌的,那家餐廳情調不錯,水晶燈折射出的光能把她的皮膚映得晶瑩剔透,是蘇南精心挑選的分手餐廳。
她想攤牌也要攤得漂亮,當年夏衍沒給她這個機會,讓她有一個體面的轉身,蘇南覺得自尊受到打擊,驕傲被剝落,有這麼個機會能走完儀式,她不想放棄。
現在她的想法改變了,坐了一夜的車,不要說什麼妝面了,頭髮皮膚都出油,整個人懨懨的,坐在簡陋的早點攤子上,身後就是燒餅桶,熱氣蒸騰,一點兒都不美妙。
仔細想想,其實也不必給彼此留下什麼美好回憶,蘇南瞥了夏衍一眼,看他英挺的眉眼,防止以後想起來覺得那個場景很美,防止自己回味。
反正夏衍生來就是來打破她的設定的,打破她對重逢的設定,又打破她對攤牌的設定,蘇南飢腸轆轆,舀起一勺豆腐腦,輕輕吹氣,然後夏衍的大腿貼了過來。
桌子很窄小,但也沒有窄到這種程度,他是故意的,故意用結實緊繃又熱烘烘的腿貼住她,讓她瞬間產生了些難以言喻的聯想。
蘇南放下勺子:“我們應該好好討論一下,那天晚上的事。”
夏衍挑挑眉毛,他以為她不會先提起的,伸手往她碗裏加了兩勺辣椒油,接着他說:“是你先勾住我的。”
像這場談話一樣,是她先主動的,歪在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扯他的領帶,親吻他,在他懷中廝磨,火星“簇”一下就燎遍了全身,然後由他來控制方向盤。
“我喝醉了。”蘇南強調這一點,然後她睨他一眼,用滿不在乎語調的說:“不是你也會是別的男人。”
誰知道夏衍抬抬手腕又給她加了一勺醋,語調清淡聲音篤定:“說謊。”
不僅說謊,還打算用這種拙劣的謊話來激怒他,達到傷害他也傷害自己的目的,夏衍伸手摸摸蘇南的頭:“要不要吃奶油炸糕?”
她朋友圈裏曬出來飯的都是些綠葉子,怪不得腰細的過份,讓他在攪動的時候害怕她受不了。
蘇南倏地紅了臉,手機突然震動打斷了她的思路,一看是石楊的消息,問她到沒到北京。
蘇南低下頭啪啪打字【我剛到北京,請問下午來就診可以嗎?】
【可以,我來聯繫。】
夏衍知道蘇南在回誰的微信,他抬抬眼皮,沒有說話。
蘇南把心思調回老蘇那張胸片上,石楊能替她加個專家號,蘇南出於感激要請他吃飯,邀請發送出去,石楊隔了很久才回復【如果方便的話。】
夏衍打包了早點,跟在蘇南身後回小院,剛進院門,就聽見蘇南的爸爸悶吼:“誰讓你打電話給南南的!”
跟着是抽泣的女聲:“我不告訴南南,你怎麼肯去醫院。”
蘇南闖了進去。
老蘇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他站起來,搓着手,臉上的怒意褪得乾乾淨淨,看見女兒馬上露出笑容,蘇南已經兩三年沒回家了,老蘇的笑容裏帶着討好,站起來拍拍腿:“南南回來了,餓不餓?爸爸給你買糖油餅去。”
宋淑惠尷尬地笑,擺手對丈夫說:“我去買,我去買。”
夏衍走進來,他客氣的說:“叔叔阿姨別忙了,我們已經吃過了。”手裏還拎了兩袋包子油條,正好夠蘇家人吃早餐。
老蘇從女兒身上掃到夏衍身上,微張着嘴,眼睛裏突然迸出光來:“南南也不早說你們一起回來,今天包餃子。”
蘇南知道爸爸誤會了,可她已經很久都沒在老蘇的臉上看到過這種笑容,她無法直面這種笑容告訴老蘇這是誤會,忍怒轉身對夏衍說:“你不去看你外公嗎?”
夏衍很好脾氣的笑一笑:“好,我先去看看外公,過會來吃餃子。”
老蘇越聽越高興,他難得用父親的口吻對蘇南說話,當著夏衍的面,彷彿蘇南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兒:“南南啊,你也去問顧老師好。”看出女兒不情願,拉住蘇南的手,輕輕捏捏她:“別不懂事。”
這樣的親昵讓蘇南馬上退讓了,她低低應一聲,跟着夏衍出門,老蘇在她身後笑得合不攏嘴,連對妻子的口氣馬上變好了,笑呵呵說:“咱們多包點餃子,這小子能吃。”
夏衍的外公也有些日子沒見過外孫了,老人家的活動很豐富,早上打太極,下午就在衚衕口下棋,這地方住了快有一輩子,怎麼也不肯搬,看見蘇南跟在外孫身後進來,叫她:“南南回來啦?”
蘇南為什麼一去上海不回來,外公心裏是有數的,兩個小年輕談戀愛,整個衚衕誰不知道,學校里請了多少回家長,覺得他們倆帶壞了風氣,回回都是他這個老外公去,當了一輩子的高級教師,年紀大了反而要聽小輩們的訓話。
顧老師不是那種老頑固,年輕的時候就是接觸新思想的先鋒,原來也沒少替孫外打掩護,看見她跟在外孫身後進來,還以為兩人重修舊好。
“顧爺爺好。”蘇南站在門邊,聽見老蘇叫兒子的聲音,讓小北趕緊起來,姐姐回來了,然後又讓妻子去菜場割肉買菜,自己和起了面,要給女兒做頓餃子吃。
蘇南覺得尷尬,隔着門她都能感覺到小北和宋阿姨的不自在,她站着不動,夏衍把她拉進他的房間裏。
顧外公的屋子全部重新粉刷裝修過了,只有夏衍這個幾平米的小房間還是舊時模樣,白牆壁微微泛黃,桌椅床鋪都像原來那樣,他高中時看的書斜斜排在書架上。
蘇南幾乎是一踏進來就想起這間屋子裏都發生過什麼,她扭過臉去,要往外走,夏衍按住門:“你叫了我的名字。”
那天晚上,蘇南喝得酩酊大醉,眼睛迷迷濛蒙的,扯着他的領帶叫他的名字。
蘇南不相信,她抱着胳膊,站在門邊不肯走進這個小空間,這裏曾經有過的愉悅和激動不能替換掉她的傷心和失望:“你說謊。”
夏衍走向靠牆那張單人床,鋪開被褥,拍拍鬆軟的枕頭被子:“睡一下吧,你累了。”
蘇南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合過眼,她確實又累又困,額角一抽一抽的疼着,但她不想在這間屋子這張床上休息,可她也沒有別的選擇。
蘇南的房間一直保存到她大學畢業,她暑假寒假都在打工賺錢,擠在苗苗的小閣樓里,很少回北京來。
小北越來越大,眼看就要上初中了,不能再和爸媽擠在一間屋子裏,宋淑惠小心翼翼的打來電話,問蘇南:“南南,小北能不能在你不回家的時候睡在你房間裏,別的東西都不會動的,等你回來再讓小北在客廳里搭床。”
蘇南握着聽筒除了說好之外,說不出別的話,那個房間應該讓給小北,弟弟從小就跟爸媽擠一張床,大一點就在客廳里搭鋼絲床,房間空着也是空着,小北應該住進去。
夏衍知道她不會輕易妥協,退後一步:“我出去,你睡會。”說著邁步出去,還關上了門,隔着院子對老蘇說:“南南累了,我讓她睡一會。”
蘇南坐到床上,覺得歇了一口氣,夏衍的房間很長一段時間是她喘息的地方,是逃避現實的港灣,現在她又在這港灣里停泊,她慢慢往後仰,倒在枕頭上。
一睡就睡了四個多小時,睜開眼已經能聞見餃子香,小茴香餡的,是蘇南最喜歡吃的。
蘇南坐起來,書桌上擱着一杯咖啡,還在冒熱氣,捧着杯子喝一口,苦味讓味蕾和精神都振奮起來,慢吞吞坐起來,掀開窗帘一角看見夏衍和老蘇坐在院子裏說話。
蘇南一出房門就被盯住,老蘇滿臉都是笑意,口氣比剛才還親切:“餓了吧,你先去吃兩個餃子墊墊肚子。”
蘇南正好要去在廚房找宋淑惠,悄悄跟她保證:“阿姨先不要擔心,我把片子給醫生看過了,下午我就帶爸爸去醫院。”
宋淑惠低頭站在鍋邊,悶頭煮着餃子,當著蘇南她總抬不起頭來,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丈夫對女兒過份看重。
這個家裏誰也不能跟蘇南比,不管是她還是兒子,她知道蘇南這麼多年不回來是不想讓她不自在,於是頭更低:“真是麻煩你了。”
誰知道一鍋餃子才剛端上桌,老蘇就自己提出要去檢查,還笑眯眯的告訴蘇南:“小夏說已經替我聯繫好醫院了,南南放心,爸爸肯定健健康康的。”
蘇南扯着夏衍的袖子把他拉出去:“你跟我爸說什麼了?”老蘇有多固執,她最清楚不過。
夏衍手裏還端着餃子湯,他喝了一口,氣定神閑:“我說我們打算結婚了。”
蘇南還沒有見到石楊,他就先在老蘇的面前坐實了正宮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