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天下第一劍08
越鳴硯取了眠冬劍。
眠冬劍着實是一把極為漂亮的劍,它通體銀白,由一塊完整崑崙寒鐵打頭鍛尾,所以並無劍格,僅有劍首。劍首似冰凌錐,其中隱有幽藍流淌,遠遠瞧着似夜空星塵縈繞閃耀。
秦湛見越鳴硯從劍閣出來取的竟是眠冬,眼中也不免有驚訝,驚訝過後,便是實在的鼓勵:“眠冬難得,是把好劍。”
燕白哼道:“什麼難得,不過就能結兩塊破冰,也就皮相蠱惑人。”
燕白劍知道秦湛的初戀就是這把眠冬劍,如今見越鳴硯因緣巧合下取了這柄劍,不由話里古怪。
越鳴硯不明所以,還以為自己是哪裏得罪了燕白,有些無措。
秦湛見了,不由側頭看向燕白。
燕白被她盯着,不自在的於空中翻個圈,又硬着脾氣說:“怎麼啦,我說錯了?”
秦湛知道他的心結是什麼,一方面覺得好笑,一方面又覺得可愛。她思忖一瞬,而後對燕白道:“小越得眠冬,你不該是最開心的嗎?”
燕白:“我有什麼好開心的?”
秦湛慢慢道:“眠冬是小越的了,你不開心?”
燕白愣了一瞬,在秦湛的笑中終於了悟。眠冬是越鳴硯的劍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算是徹底絕了秦湛的念想,秦湛總不能和自己的徒弟去搶劍!
這麼一想通,他面上的神情立刻好多了。越鳴硯看不見他,卻也從氣氛中察覺到燕白不氣了。
越鳴硯:……要對付燕白劍,果然還是得燕白劍主來。
他看了看手中的眠冬劍,不由回想起選劍樓里得場景。樓里劍氣橫溢,唯有這把眠冬寂靜如雪。
越鳴硯幾乎在瞧見了眠冬第一眼,便聯想到了秦湛。這柄劍同秦湛一樣,使人望而生寒,卻又禁不住靠近。
秦湛告訴越鳴硯,眠冬劍又被稱作無鞘劍。鍛造它的人是閬風的第一任劍閣閣主,他也是當世鑄劍大師。與旁的鑄劍師不同,他鑄劍總會為劍同樣打上一把劍鞘。因為他認為劍氣不該橫肆而該斂於心,故而他修鍊成的劍道,也被後世稱作心劍。
就是這樣一位鑄劍大師,在他的一生中唯有一把劍未曾加以劍鞘,既是這把“眠冬”。記載中說是因眠冬劍一成,閬風便驟然陷入銀裝素裹、冰凍河川的場景里去,轉眼從六月夏初轉入了冬日冷冽,似乎世界一切都眠入了瞧不見邊際的雪冬里,只有這柄劍立於天地間,身上流淌着光線折入后的色彩,漂亮地連鑄劍者自己都不忍心用劍鞘將它藏起來。
他未曾給眠冬鑄鞘,後人也未曾能打造出配得上眠冬的劍鞘,眠冬便作為無鞘劍一直立於閬風的劍閣。
秦湛道:“沒劍鞘怪麻煩的,我那有塊三尺長的冰蠶絲,正好你拿着當裹劍布用。”
越鳴硯道謝。
燕白劍便看着這兩人將舉世聞名的眠冬劍毫不在意的裹進了布里,忽然心裏便不再那麼嫉妒了。
——至少他有劍鞘,不用被秦湛拿一塊白布隨便纏起來!
越鳴硯得了眠冬的消息,眨眼間傳遍了閬風。宋濂四下想想還是命人攜了禮上山為秦湛道賀。
他原本以為秦湛會拒絕,卻萬萬沒想到秦湛竟然同意了。
宋濂便試探道:“秦師侄的弟子得了眠冬,這可是件大喜事。不如在主峰辦一場賞劍會,讓全閬風的弟子都有幸一觀?”
秦湛聞言沉思了一瞬。
宋濂見秦湛沉默,以為自己是惹了她不快。秦湛的性格如何,他再清楚不過。秦湛強是強,但也正是因此而不擅長與他人打交道。一方面旁人畏懼於她的燕白劍,見了面統統口稱“劍主”,只想從她的身上沾點好處,除了個和秦湛一樣不通人情的天煞孤星,卻是無人想要成她友人。一來是她站得太高,沒有人喜歡交一個永遠需要自己仰視的朋友,二來也是因她站得太高,能看見的風景太大,能瞧進眼裏的人卻沒有幾個。
她自幼是帝姬,后又是劍閣傳人,一生都未曾學過何為低頭。說實話,秦湛說話沒那麼毒,甚至懂得給人留幾分顏面——這就足夠讓宋濂驚喜並驚訝了。
正是因為秦湛是這樣的人,所以瞧見她對越鳴硯如此悉心指導的模樣,宋濂才會驚訝。
他原本建議秦湛收徒,懷揣的私心也就是希望用一個忠於閬風的弟子來拉住秦湛。只是因着前頭有朱韶,宋濂這個法子也只是無計可施下的死馬當活馬醫。
如今他親眼見到了秦湛確實對這個弟子上心,不僅為他重開選劍樓——要知道當年的朱韶費盡了心思都沒能讓秦湛點頭開樓——更是親臨指導。這讓宋濂在心裏不由得掂量起越鳴硯的地位。
可他又着實不能確定這地位有多高,所以方才試探地問了秦湛這麼一句。因為他知道秦湛並不喜歡這樣大會安排。
宋濂問了,他見秦湛沉默,便以為這是越鳴硯的地位不夠。秦湛雖然對他有些特別,但這些特別還不到能讓她為對方做出些改變的地步。
宋濂有了個底,嘴上自然是要將這尷尬化解。
他道:“當然了,我也就是順口一提,秦師侄喜靜,這我是知道的,師侄若是不喜歡,那這事自然就——”
宋濂沒有說完,秦湛總於開了口。
她道:“我想了想,既然要開賞劍會,只讓小越上去拿把劍給別人看多沒意思。”
宋濂一愣:“你的意思是……?”
秦湛微微笑了,她道:“不如開選劍樓吧。”
宋濂:“?”
宋濂一時反應不過來:“開劍樓?如今的劍閣弟子不是只有越鳴硯嗎,他也已經取了劍,這劍樓開着要做什麼?”
秦湛道:“選劍樓允劍閣弟子選劍的規矩,也不過是第二十任閣主定下的。往後的閣主承師命,一直未曾改過罷了。說到底,選劍樓是劍閣閣主的私產,代代相傳,每代閣主對於選劍樓由十足的決定權——這沒錯吧。”
宋濂點頭。
秦湛便道:“既然當年的閣主可以廣開劍樓為弟子選劍,那我今日開劍樓為弟子慶祝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宋濂徹底懵了:“等、等等,師侄我有點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秦湛道:“宗主說要慶祝,我想了想小越自幼孤苦,得了眠冬這樣的喜事是要慶祝。即是慶祝,那便該有些彩頭。只給人看看眠冬劍像是小孩兒玩鬧,不如允一把劍吧。”
宋濂聽得目瞪口呆,而秦湛還在道:“既然為小越慶祝要辦賞劍會,那就辦的大些。”
“宗主不如廣邀天下,也不必拘於劍宗,大家比武賞劍,頭名者——”秦湛微微一笑,“我允他入選劍樓。”
宋濂徹底說不出了話。
他是想試探越鳴硯在秦湛心中的地位,只是試探出的地位……是不是太高了?
選劍樓說是劍閣閣主私產不錯,可劍閣也歸於閬風!劍閣的財富於閬風內部流轉,宋濂自然喜聞樂見——可不拘閬風、不拘劍宗?
宋濂這可太心疼了!
秦湛瞧見了宋濂變幻莫測的申請,她故意道:“怎麼,宗主覺得一把太少?”
宋濂:“……哪裏,師侄要為徒弟慶賀,我自然是十分高興,我這就去安排,去安排。”
宋濂走了,燕白閑閑道:“說要慶祝的是他,如今心疼的也是他。你這個宗主啊,要不是四十年前出了那事,還真輪不到他來做這把椅子。”
秦湛道:“宋師叔雖修為境界不高,卻極善門派俗物。若非閬風有他,你以為單憑一個我在,閬風便能從那麼多次風暴中全身而退了嗎?”
“說到底,我欠着閬風。”
燕白最見不得秦湛說這種話,他起了別的話頭,對秦湛說:“你怎麼想起來要給小越辦賞劍會,不像你的風格啊。”
秦湛道:“是你讓我入世修心,既然要試着耽於俗世六欲七情,那自然要先有。”
“宋濂的徒弟練出個金丹他就能高興的各派送禮,如此類推,小越得眠冬,我也該為他送點賀禮。”
燕白忍不住翻白眼,想說:送點賀禮和你大開選劍樓是一個概念嗎?
沒想到秦湛接着道:“小越悟性很好,但他學的太快了,劍閣上沒什麼人,我可不希望最後他的劍成為我的複製品。他得看更多的,拿一把劍做彩頭,得見天下修者法門——這筆買賣,穩賺不賠。”
燕白:“……”
燕白驚呆了,他以為秦湛就是隨口一說,完全沒想到她真的想了。
後來他講這件事講給越鳴硯聽,有些糾結:“我當年聽閬風的傢伙們說什麼父母愛子為之計深遠,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如今我看秦湛,算是真的明白了。小越,她是不是把你當兒子了?”
越鳴硯:“……”
越鳴硯想了想秦湛和自己似乎沒差幾歲的外貌,心裏實在是沒辦法把她當媽。
他艱難道:“師尊為弟子計,也是這樣的。”
燕白劍“哦”了一聲,似懂非懂。
倒是越鳴硯微微嘆了口氣,最後對燕白劍道:“師尊之恩,我怕是以命抵也無法相報。”
燕白莫名其妙,他說:“秦湛要你的命做什麼?你努力修行就是對她最大的報答。”
越鳴硯笑了,他道:“燕白先生說的是。”
晚間秦湛回了主殿,卻不見越鳴硯。她問了燕白一句,燕白說在看書。
秦湛便也不多想,她回屋的時候,卻在屋子裏瞧見了一塊全新的玉盤。玉石一般,應該是從劍閣後山採的,但這玉盤磨的極好,造型像朵葵花,簡單而言,就是非常符合秦湛的審美。
秦湛四下看看,十分喜歡,伸手便將這盤子擱上了原本她放東海水晶的地方,還將些果子也放了上去。
燕白瞧着這綠色盤子配紅果的樣子簡直不想看第二眼,但秦湛倒是十分開心。
她對燕白道:“燕白,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燕白剛想問秦湛明白了什麼,便見秦湛身上的氣息驟然一沉,再揚起又比先前越發精進。燕白瞧得目瞪口呆,四十年為得寸進的修為,竟然看了個紅配綠就漲了?
秦湛還在道:“燕白你說的對,我之滯澀在心,我得修心。”
燕白道:“和小越有關嗎?”
秦湛點頭。
燕白便道:“那你是不是該好好謝謝小越啊?”
秦湛:“當然要謝,送些靈石丹藥給他吧。”
燕白道:“送東西多敷衍,送點別的呀。”
秦湛顯然是想不到還有什麼可送,燕白看着她忽而惡作劇心起,對秦湛道:“要不,你去哄哄小越?他孤身一人來閬風這麼久,前段時間又差點被殺,也不知道晚上睡覺怕不怕。”
秦湛皺起眉,這顯然和她預計的不符,不過——“哄人的辦法,我還真會一個。”
燕白聽着太好奇了,秦湛哄人!這不比太陽從西邊升起來有趣多啦!
他立刻攛掇着秦湛去,秦湛掃了他一眼哪裏看不出來,但她今日終於找對了方法,也想着繼續試一試。
秦湛從屋子裏走了出去,要去尋越鳴硯。
這大晚上的,燕白趕緊跟了上去問:“秦湛,你真去啊?”
秦湛問:“不是你讓我去嗎?”
燕白心虛地不敢說話,卻又好奇的很,跟在她身後到了越鳴硯的房門外。
秦湛敲了門,得了應聲后推門進去。
越鳴硯已經打算洗漱睡覺了,突然見到了秦湛,連忙又重新整理了衣衫。
他瞧見秦湛氣息溫和,不明白她為何深夜來訪,試探問:“師尊?”
秦湛道:“你送我的盤子我很喜歡,我來道謝。”
越鳴硯紅了耳朵,他道:“師尊實在不必如此,弟子只是——”
秦湛眼中透徹,對他說:“我覺得還是需要些回禮。當年我初到劍閣夜間有些難眠,我師父曾經為我唱過曲子哄我入睡。你來了這麼些天,我倒是從沒有想過這件事,你要聽曲子嗎?”
越鳴硯:“……”
越鳴硯簡直毛骨悚然,他結結巴巴道:“不,不——”
可他話也說不利索,秦湛看了看他,逕自走到了他的床邊,拍了拍窗沿,開口道:“睡吧。”
越鳴硯:“……”
秦湛睜着那雙雪水一般的眼睛盯着他。
越鳴硯:“……”
燕白嘆了口氣,捂住了臉。
最終越鳴硯還是躺下睡了,秦湛坐在他的床頭,為他唱了支歌。這歌是南境的歌,只是詞實在是有些奇怪,像是被逼急了現場胡亂編的。越鳴硯本以為自己鐵定睡不着,可在秦湛輕輕的哼唱中,他不知不覺竟也放鬆了全身,墜進了夢裏。
夢裏他仍活在南境裏,遠方立着一對夫妻的身影笑着朝他招手做別。越鳴硯看不清他們的臉,卻在心裏知道那是自己的父母。
如今他們似是要離去了。
秦湛停下了歌,她看着越鳴硯,問燕白:“唱的很難聽?”
燕白道:“還行啊。”
他低頭一看:“哇……他被你難聽哭啦。”
秦湛嘆了口氣,修為不在有變化,看來重點並非是越鳴硯送了她東西。她懨懨地站了起來,對自己頭一次生了懷疑。
燕白誤會了秦湛的失落,他開口安慰:“小越堅強是好事嘛,你也不要失落。哎,秦湛,你會失落嗎?”
秦湛瞥了他一眼,也不理會。
燕白跟在她的身後,卻是彎着嘴角微微笑了。
閬風的秦劍主要為了徒弟開選劍樓的消息乘着風,一夕間便吹遍了天下。
她的前一個徒弟有多出名,她為這個徒弟開劍樓的消息就有多爆炸。
一夕間四境俗世的茶樓里,爭相談論的都只有這件事。
一名青衣的書生走進了南境的酒樓里,點了壺上好的雲霧茶,尚且來不及喝上一口,便聽見了周圍止不住的議論。
一人道:“劍主為了慶祝徒弟取了眠冬劍而開選劍樓,這事別說在閬風,怕是全天下都是頭一份吧?”
另一人道:“可不是,選劍樓里可都是劍閣珍藏,隨便一把都是寶劍。更何況這次劍主說了,不拘用劍的,誰都能去,只要贏了,彩頭就是他的!”
“哈,這可真是大手筆了。看來這個新的小徒弟很得劍主的心啊,也不知道這消息要是傳到了那邊,那邊那位會怎麼想了。閬風雖然不認了,但他自己還是認的吧?我聽說妖族有死令不得殺閬風弟子呢。”
“所以說才好看嘛,咱們肯定是上山的資格都沒有,但總歸是一場好戲了。”
青衣書生握着玉佩的手頓了一瞬,而後他起身又買了壺酒向兩人走去,將酒一邊送上,一邊笑着問:“兩位兄台再聊什麼,小弟聽着有些好奇,不知能否和小弟說上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