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解放(3)

完全解放(3)

這一幕鬧劇以失敗收場了。在散會後回三十五樓的路上,大家紛紛議論:為什麼不撕可能最透露資產階級享樂思想的西裝褲子,而偏偏撕很難說就是代表資產階級思想的梵文講義呢?我自己也想了很多。這一位表演家到北大來已經十年多了。當學生時對我溫順如綿羊。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所作所為,我在上面已經說了一點。那是遠遠不夠的。他還有一些非常精彩匪夷所思的表演。在一般政治性表態性的大標語上,按慣例從來沒有人署名的。有之自北大始,北大有兩個人是這樣乾的,恰恰都出在東語系,其中之一就是我說的這一位。這一個驚人的舉動,在北大一時傳為“美”談或者笑談。在我第一次混跡“革命群眾”中參加學習的小組會上,我曾對他坦率地提過意見,我說,他既不像一個烈屬,也不像一個貧農。他大概為此事耿耿於懷。以後發生的這一些事情,難道與此沒有聯繫嗎?這一幕鬧劇以後東語系的黨員是怎樣逐漸恢復黨組織生活的,因為與我基本無關,我沒有去注意,今天更回憶不起來了。我的恢復組織生活時序推移,不知經過了多長的時間,北京大學恢復黨組織生活的工作已經要結束了。剩下的大概還只有兩三個人了,我是其中之一。寫一個榜的話,我不是孫山,就是還在孫山之下,俗話說“名落孫山”了。忽然有一天,東語系的黨組織找我談話,我知道,這一下輪到我了。我此時早已調離了那個門房,參加印地語教研室的活動。系領導一個解放軍的軍官和總支書記告訴我,領導上決定不但發給我整個的工資,而且以前扣發的工資全部補給。我當然非常感動。我決意把補發的工資全部作為黨費上繳給國家。東語系的一個非常正派的同志先遞給我了一千五百元。我立即原封不動地交給了系總支。這位同志告訴我,還有四五千元以後給我。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是否開過支部大會討論我的恢復組織生活的問題。突然有一天,系裏軍宣隊的頭兒和系總支書記找我。總支書記問我:“你考慮過沒有,自己的問題究竟何在?”我愕然不知所對。要說思想問題,我有不少的毛病。要說政治問題,我沒有參加過國民黨和任何反動組織,我只能說沒有。但是,我一時很窘,半天沒有說話。那個解放軍頗為機靈,連忙用話岔開。結束了這一場不愉快的談話。不久,總支的宣委或組委一個由中文系調來的幹部來找我,告訴我,支部決議:恢復我的組織生活,但給我留黨察看二年的處分。我勃然大怒。由於我反對了那位一度統治北大的“女皇”,我被誣陷,被迫害,被關押,被批鬥;幾乎把一條老命葬送上,臨了仍然給扣上了莫須有的罪名。世界上可還有公道可講!世界上可還有正義可說!這樣的組織難道還不令人寒心!,這位幹部看到了我的表情,他臉上一下子也嚴肅起來:“我們總支再討論一下,行不行?”他說。說老實話,我已經失望到了極點。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東天出太陽。太陽出來了,卻是這樣一個太陽。我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傷腦筋了,夠了,夠了,已經足夠了。如果我在支部後面簽上“同意”二字,那是絕對辦不到的。如果我簽上“不同意”三字,還有不知多少麻煩要找。我想來想去,告訴那位幹部:“不必再開會了!”我提筆簽上了“基本同意”四個字。我着重告訴他說:“你明白,‘基本’二字是什麼意思!”繼而又一想:“我戴着留黨察看二年的帽子,我有什麼資格把補發的工資上繳給國家呢?”結果預備上繳的那四五千塊錢,我就自己留下。我恢復組織生活的故事結束了。我算不算是“完全解放”了呢?“完全解放”這一節我只能寫到這裏了。我的“文化大革命”到此結束了。我的《牛棚雜憶》也就算是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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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的牛棚雜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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