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釋懷
騎士隊的人繼續詢問艾倫遭遇的具體情況,君橫豎著耳朵,安靜站在一旁偷聽。對面不明確讓她迴避她就不離開,艾倫的父母也沒有出聲。
艾倫丟失的魂魄中,就有二魄靈慧,所以回來以後記得的事情多。而且魂魄被拘押期間沒有受到什麼傷害,就是被折磨的有點頭疼,在母親安慰下,情緒漸漸穩定下來,斷斷續續地把事情複述清楚。
“……黑色房間,牆上和地上都畫著魔法陣。我還看見了我的好幾個同學……是好多個一樣的同學……我們坐在一起背課文……”
騎士隊聽完他的描述,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模糊的猜測。
新來的騎士兵不知道當年的內情,畢竟這件事不能對外宣揚。可是,在亡靈法師沒有被審判之前,為了安全起見,艾德里安娜跟亞哈的名字還是偷偷流傳了下來,雖然僅有幾句話。
夫人抱着艾倫,低着頭,藉由光色掩護,小心地瞥向君橫他們。
那應該就是傳說中精神系的魔法吧?魔法學院裏並沒有精通精神系的講師,君橫之前驚呼出艾德里安娜的名字,難道她真的還在卡塔里,而且還不幸遇害了?
傷害她的人是公會,還是騎士隊,亦或者全部都有?
他們是瘋了嗎?怎麼會有人敢傷害一位大魔法師!
艾倫夫人越想越害怕,不敢正視騎士隊,甚至不敢說話,以免暴露自己現在的恐慌。
問過幾句后,騎士隊的人終於決定離開了。
夫人沉沉舒出一口氣。
艾倫的父親並不知道,還是拉着他們問:“請問最近卡塔里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什麼會忽然出現那麼多的亡靈?”
騎士隊的人沉默片刻,說道:“不要隨意出門,最近一段時間就安心呆在家裏,多陪陪孩子吧。我們會儘快處理的,不用太過擔心。”
艾倫父親木訥地點頭。
在騎士隊的人離開之後,君橫也緊跟着準備離開了。
講師緊張地攔在她面前問:“你想去哪裏?”
君橫對他說:“我是這樣想的,如果她的死真有貓膩,騎士隊的人現在應該已經知道地下室里有誰了,但他們現在還要先去看看別的學生,所以暫時沒有時間。我,跟騎士隊或者公會,你覺得哪個更加可怕?”
講師怵在原地:“你……都知道了?”
君橫笑道:“有的時候,鬼比人要誠實。尤其是在經過漫長歲月的洗禮之後,所有追名逐利的思想都被忘卻了。哦,我是說亡靈。亡靈不可怕。”
雷切爾低下頭:“不……”
亡靈並不可怕?
不,即便他一直在為艾德里安娜的去世、朋友的驅逐而感到後悔,但他依舊不認為亡靈是個好東西。
它們讓疾病肆虐大陸,它們能荒廢成片的良田,它們會蠶食人類的軀體,它們無情地殺害無辜的人民……它們犯下了太多的罪過,成為無數人的噩夢,原本就是不應該存在在這世上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神明要放任這樣邪惡懲罰人間。
“不,我修正一下我剛才的話,我說錯了。”君橫說,“亡靈裏面,有些不是好東西,但亡靈法師,其實並不可怕。他只是普通魔法師的一種。”
雷切爾講師皺眉:“他們有什麼不一樣?”
君橫仰頭看着深邃的夜色:“你覺得魔法可怕嗎?魔法師可怕嗎?你覺得自己可怕嗎?魔法也能傷害人,可控制魔法的終歸還是人啊,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做的。亡靈本身,但亡靈法師卻能操縱亡靈,如果你們能對他們賦予信任,結果又會是什麼呢?”
講師震在當場。
“我會想,神明真的沒有給你們降下救贖嗎,還是你們沒有勇氣伸手去抓住。”君橫收回視線,不顧獃滯在原地的講師,朝他欠身道:“我先走了。你也過去看看自己的學生吧。”
君橫扯了下自己的挎包,將它甩到身後,然後小跑着往學院趕去。
她得趕在騎士隊和公會的面前,找到艾德里安娜。
她不擔心騎士隊的人能傷害到她,但是怕艾德里安娜知道亞哈已經去世的消息,會不會生出戾氣,畢竟她作為遊魂最後的執念,就是等待自己的學生。
她一路小跑,腳步越邁越快,到後面幾乎是狂奔。冰涼的夜風從她身上拂過,絲毫不能吹散她身上的燥熱。
“等等我——”小雞在後面快瘋了,“你特么是忘了我嗎?!”
君橫衝到學院的門口的時候,對方似乎是發現她來了,將教學樓的燈光全部打開。
她用手撥弄了一下被汗漬打濕的頭髮,沒有進去。先在門口大聲喊了一句:“艾德里安娜!”
話音剛落,一道黑影不打招呼地就從前面飛了出來。
君橫一嚇,還好有所準備,立即從袖口抽出一張符蓋了上去。那惡鬼被定在原地。
不等她喘息,緊跟着又飛了一道出來。那甩的方向沒對,佈滿黑氣的惡鬼橫躺在她的面前,看起來根本無法動彈,斜過血紅色的眼睛,狠狠看着她。
好像還有點可憐。
君橫蹲下身又給它蓋了一張,有備無患。
“我說,”君橫說道,“不要一個一個來,還是全拎出來吧。”
然後艾德里安娜真的帶着十幾個亡靈從前面走了出來。一群亡靈貼在一起,撲倒在君橫面前。
君橫看着她的傑作,舔了舔嘴唇,乾笑道:“你這裏怎麼那麼多亡靈?”
艾德里安娜說:“抓過來的。最近卡塔里忽然出現了許多亡靈,我就把他們都拎到地下室去了。”
君橫一陣無語,看了眼亡靈團,又問道:“你也能對亡靈用精神系魔法?魔法師的亡靈還能用魔法?”
“不,他們不能。我曾經在這邊布下過許多魔法陣,而且精神系魔法有些許不同,所以我可以用。雖然無法獲知他們的思想,卻能夠稍稍控制一下他們的行為。”艾德里安娜說,“地下室有壓制亡靈的魔法,並不需要我過來看守他們。”
君橫“哦”了一聲,沒有多問。從兜里掏出驅邪符,點了點,幾乎全都貢獻了出去。然後盤腿坐在前面,開始念咒。
艾德里安娜兩手緊握。親眼看着那些亡靈被洗去黑氣,重新恢復理智。不是被魔法擊潰消亡,而是安全的活了下來。心底是一片說不出的感覺。
從死去后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情緒了,終於忍不住問:“你也是一個亡靈法師嗎?”
“不是。不過殊途同歸吧。負責凈化亡靈,並且引渡他們去往來生,以維護人間的秩序。”君橫說,“我們是受人尊重,受神愛護的。”
艾德里安娜聽着她說的話,覺得太過陌生,失神道:“真的是太好了。如果他們也能這樣,就太好了。”
那些遊魂在周邊飄來飄去。變成厲鬼時的記憶在慢慢丟失,大部分想不起來自己做過什麼。所以有些心虛,不敢打斷她們的對話。
一旦發現艾德里安娜的眼神飄過來,立馬主動定在原地不動彈。乖得不行。
艾德里安娜看向一個鬼說:“您是安德烈先生嗎?我曾經請您修過我的魔法杖。”
被點中的鬼遲疑道:“您是在叫我嗎?”
君橫說:“他們有些已經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像艾德里安娜這樣神智清楚而且記得事情的,真的是太少了,這正說明她的意志力有多強大。
艾德里安娜遺憾地看了他一眼,又轉向君橫,對着她恭敬地深鞠躬,然後抬起頭說:“您是我現在唯一可以託付的人,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不然它可能沒有人知道了。希望您能答應我的請求。”
君橫:“如果我能的話,你可以先說。”
“我原先隸屬於宮廷的魔法師協會。我的精神系魔法老師,是一位偉大的魔導師。他是一位心性透明,性格堅韌的人,曾經還是宮廷最受寵信的榮譽講師。可是有一天,他病逝了,就在全國捕殺亡靈法師的敕令頒佈之後。”艾德里安娜眼底劃過一絲沉痛,“他去世之前,曾經告訴過我,他說這世界上最讓人恐懼的,不是能讓你感覺到明顯惡意的思想,而是明明充斥着邪惡和殘忍,世人卻習以為常的思想。那一段時間他很憔悴,遺憾自己改變不了事實,他覺得無論是亡靈法師還是亡靈,都只是一群可憐的人,那是他的魔法是這樣告訴他的。他相信他的魔法,所以他堅決反對圍捕亡靈法師。”
艾德里安娜苦笑:“如您所見,他沒能阻止這件事情。只來得及告誡我一句,就不幸去世了。我沒有他的才能,無法理解他的深意。我效忠於宮廷,卻慚愧地第一次對它產生了懷疑。之後,宮廷委派精神系的魔法師們前往各處城池,督促並宣傳圍捕亡靈法師法案的執行。因為精神系的魔法師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更容易讓人信服,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君橫點頭:“大概類似於催眠和潛意識暗示?”
精神系的魔法真的是太厲害了。
艾德里安娜覺得她能意會,繼續說道:“我知道這對他們是不公平的。我的老師囑託我,有一天能夠查明亡靈法師的真相,在事態惡化之前,停止他們之間的戰爭,可我甚至連自己學生也保護不了。我太讓他失望了。”
“如果您遇到亡靈法師,能儘可能地給予他們幫助,並教導他們控制自己的魔法嗎?”艾德里安娜一臉柔和地看着她,“如果是您的話,一定可以做到這件事情的。”
君橫受寵若驚,莫名升起一股責任感,還是謙虛道:“盡我所能。身為一名道士,這也算是我的職責了。”
艾德里安娜又一次懷着敬意,朝君橫重重鞠了一躬。
雖然了卻一樁心事,可她還是無法安心。看着身邊不知何去何從的亡靈,彷徨道:“在這個世界,有一天,亡靈法師真的能自由的站到陽光下嗎?還是已經太晚了?”
君橫心中泛酸,說道:“已經有人回答你這個問題了。”
艾德里安娜不解道:“誰?”
君橫:“你自己,還有你的學生,亞哈。”
旁邊的遊魂們聽見這個名字,弱弱開口道:
“亞哈!”
“你們是說亞哈嗎?”
“你們認識他嗎?”
“我們來這裏找他,他去了哪裏?”
君橫打斷他們,還是不希望這位溫柔的女性知道她心愛的學生已經去世的噩耗,儘管知道她很堅強。
君橫笑道:“你可以問問他們,亞哈現在在亡靈里可是很有名的。”
艾德里安娜沉沉地深呼吸,嘴裏的話幾經翻轉,最後問出了和君橫當時一樣的問題:“他成為一個善良的魔法師了嗎?”
小鬼一臉驕傲,彷彿說的是他自己,毫不吝嗇地炫耀起自己的朋友:“是的!他一直留在沃爾森林裏面,保護着卡塔里!他是我見過最令人尊重的魔法師!長得又帥,要我說,他就是全大陸最受女孩兒歡迎的英雄!”
艾德里安娜腦袋裏“轟”的一聲。
只是這一句話,就讓她手指發顫,忍不住的想哭。
艾德里安娜小心問道:“他為什麼要留在沃爾森林裏?那裏沒有人,他一個人不會寂寞嗎?不會害怕嗎?他過的還好嗎?”
“當然是因為他的老師。”小鬼說,“他的老師已經去世了,為了保護他而去世了。他從別的亡靈那裏打聽出來的。他看起來很難過,也很自責。就給老師在森林深處築了一個墓碑,並一直守在那裏。”
“他不希望讓自己的老師失望,所以一直很努力地練習魔法。保護着過往的亡靈,也保護着過往的魔法師。我說他做的可出色了,就算是個魔導師,不,就算是聖魔導師也不能讓那群亡靈乖乖聽話!”
艾德里安娜渾身僵硬着不能動彈,甚至不敢開口,她害怕自己一開口,情緒就控制不住了。
她是第一次聽見亞哈的消息,也一直害怕去打聽他的消息,從來沒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她曾經害怕亞哈因為不公的對待,對這個世界充滿仇恨。即便不是,應該也無法熱愛這個殘酷的人間。她害怕自己曾經的善良,讓無辜的人因為他而死去。
……一切都沒有發生,現實美好的她不敢想像。
胸腔內的心臟劇烈跳動,艾德里安娜此刻無比希望自己能哭出來,因為不能哭出來的感覺,太讓人難受了。
一群遊魂繼續侃侃而談:“他一直在關注着卡塔里小鎮的事情,如果城裏再出現一位亡靈法師,他也要向老師一樣將他帶出來,讓他成長。讓他相信亡靈法師與魔法師之間的隔閡有一天能夠消失,因為老師就是這樣告訴他的。”
“他說他的老師是最偉大的魔法師!”
“叫什麼來着?”
“艾德里安娜!”
“對!艾德里安娜!”
“如果亞哈能再見到她就好了,我們去找找她的靈魂吧?”
艾德里安娜恍惚地站在原地,她回憶起那個夜晚,瘦小的,無助的男孩,站在他的面前,哭泣着地喊她的名字。
無論多少次,她都想擁抱他。
她想好好再擁抱這個孩子,親吻他的額頭,然後告訴他,他永遠是他最驕傲的學生。
“亞哈……”艾德里安娜笑了出來,對着君橫說:“真是一個好孩子,對嗎?”
君橫跟着眯起眼,朝她點頭。
“那我就放心了。太好了。”艾德里安娜說著,身體開始漸漸淡去。
她的視線飄過遠處,彷彿看着自己曾經的學生。臉上一直掛着幸福而豁然的微笑。
君橫上前一步,急道:“您有什麼想轉告他的嗎?”
“不,不需要了。”艾德里安娜說:“我留在這裏,其實並不能給他什麼幫助。我只是想告訴他,如果他想回來的話,我會一直在這裏等他。他永遠不是一個人,所以不用覺得害怕。可是你看,他自己堅強起來了。他可以自己交朋友,學會了寬恕,學會了愛。他比我優秀的多。”
艾德里安娜想了想又說:“不,請幫我對他說一句謝謝。他是自由的,可以去任何地方,不用再為了我守在沃爾森林。”
她抬手在君橫撫過君橫的臉:“我親愛的孩子,願神明庇佑你。”
雷切爾講師從外面衝進來,泣不成聲地哭道:“艾德里安娜老師!”
艾德里安娜看向他,在離去之前給他留下了一個微笑。
雷切爾沒有看見,他失聲悔恨:“為什麼我這樣愚蠢?”
君橫抬手摸了摸臉,感覺還有一絲溫度殘留在上面。
是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