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榮光04
刑慕白開車很穩,迎着暴雨狂風行駛在路上,不急不躁。
這是林疏清第一次坐刑慕白的車,當然她也趁這次機會很細心地發現了他開車時的一些小習慣。
他習慣在等紅綠燈的時候單手托着下巴盯着窗外看,另一隻手會隨意地搭放在方向盤上一下一下地輕叩。
他開車不習慣說話,更喜歡沉默。
他想吸煙的時候會顧慮到有別人在而生生忍住。
……
離臨陽越來越近,雨勢也正漸漸地小了許多,風不再那麼劇烈,手機也開始有訊號。
刑慕白適度地提了車速,車輪碾壓過的地方濺起一片水花。
一路過來,雖然刑慕白不主動說話,但對於司機大叔的攀談他也不會不理睬,所以當刑慕白把司機大叔送到目的地時,司機大叔也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是消防隊長,畢竟林疏清一上車就很熟稔地喊了他一聲刑隊長。
而林疏清也知道了為什麼會意外遇到刑慕白,他是去臨陽北邊的村落里看望他的爺爺去了,正巧回沈城要經過她被困的那條路。
司機大叔打開車門剛下車,林疏清立刻對刑慕白說:“等我一下。”
隨即快速地跳下車,撐開傘追上正要走的司機大叔,叫住人,她對特別實在的司機大叔再次道謝,要不是司機大叔人好,折回來等在路邊接她,她現在還不知道落到什麼境地。
司機大叔憨厚地笑着連連擺手,林疏清用手臂箍住傘柄,在包里掏出自己的名片塞到司機大叔的手中,“大叔,這是我的名片,雖然我不是腎病內科的醫生,但我回去會幫您問問腎病內科那邊的醫生,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對您女兒的病情更有幫助。當然,您以後有什麼需要用我的地方,直接打電話告訴我就行,我能幫到的一定幫。”
出租車司機當時只是有感而發,沒管住嘴多和林疏清絮叨了一番,沒想到她居然是沈城最好的醫院的醫生,現在還主動把名片塞給自己說會儘可能的幫助他。
林疏清又從包里拿出錢夾,把身上所有的現金都掏出來給了司機,她緊緊地攥着司機的手不讓他還回來,特別感激地說:“大叔,這些您拿着。”
司機說什麼都不肯要,非要還給她,林疏清搖頭,“今天真的很謝謝您了,因為我還讓您的車壞在半路,就當是給您的修車費了好嗎?”
“我先走了,大叔,再見,有事給我打電話就行。”
林疏清生怕司機把錢還給她,一溜煙跑到車旁,拉開副駕駛的門利索地跳上車,把傘收好,對刑慕白說:“開車吧。”然後對站在車旁的司機笑着揮了揮手。
司機望着遠去的吉普車,看了看兩手中的一沓錢和那張名片,還是有點緩不過神。
半晌,他笑了笑,感嘆道:“老天爺是看到了我做的善事,開了眼讓我遇到了貴人吶!”
兩個人繼續向沈城出發,從臨陽到沈城有三個小時左右的車程,此時已經是晚上六點多,等他們回到沈城大概也要快十點。
刑慕白沉默地開着車,腦海里閃現過的全都是剛才他隔着車窗看到的她和那個中年司機說話的場景,纖瘦的女人撐着傘低頭從包里翻出名片和現金,全都塞給司機,她的臉上掛着淺笑,感激的神情溢於言表,白皙的側臉在橘黃的路燈下映襯的特別柔和,小巧的鼻樑十分的挺,在和司機因為現金推搡時偶爾不經意會露出一小截白嫩光滑的細腰。
好像是真的同九年前那個剛剛高考完不久的女孩有哪裏是不一樣了。
車離開臨陽沒多久,林疏清就歪了頭問他:“刑隊長,我能不能用下你的手機給我師父打個電話報平安?我的手機沒有電了。”林疏清說著還怕他不信似的晃了晃手裏已經完全黑屏的手機。
刑慕白淡淡地瞟了一眼,伸出右手從中控台下方的儲物格里拿出自己的手機遞給她。
林疏清的嘴角翹起來,接到手裏后就摁開電源,然後發現,這人的屏保和桌面壁紙都是用的系統默認的風景照。
嘖,無趣的男人。
她打開撥號鍵盤,輸了幾個數字,號碼都還沒輸完,他的手機屏幕上就很智能地彈出一個通知欄,上面寫的是——林疏清醫生。
林疏清在心裏默默地不滿了下,她摁下撥號鍵,用他的手機給自己打了電話。
而她那個其實並沒有關機的手機下一秒就響起了來電鈴聲,在安靜的車廂格外的突兀響亮。
刑慕白睇了她一眼,林疏清特別坦然地衝著他笑,那神情彷彿在說,誰讓你不聯繫我的!
她細長的手指熟練而飛快地在他的手機屏幕上按着,嘴裏說:“回去后什麼時候有時間,我請你吃飯啊刑隊長,感謝你今天捎帶我回沈城。”
刑慕白的神情冷然,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車內的燈光打下來,落到他的臉上,把他稜角分明硬氣剛毅的面龐輪廓勾勒的完完全全。
他沉吟了幾秒才不急不慢地開口道:“舉手之勞,順便而已,不用麻煩林醫生百忙中抽身請我吃飯。”
林疏清撇撇嘴,糾正他說:“刑慕白,我剛問你記不記得我叫什麼的時候,你那聲林疏清明明喊的很自然流利啊,現在幹嘛又林醫生林醫生的叫,多不好聽啊,還是我的名字叫起來順耳,你以後就直接喚我名字就好了。”
刑慕白哼了聲:“……毛病。”
她輕笑起來,接着上一個話題故意對他講:“至於我非想請你吃飯這件事吧,我這人呢,不喜歡欠人情,你不答應和我一起吃飯,我心裏就總記掛着你哪天哪天幫過我,我找機會一定要回報回來。”
刑慕白眯了眯眼,哼笑,沒有搭話。
林疏清繼續慢悠悠道:“就像是九年前你連續救我兩次,那時候我不知道能做什麼去回報你……”
所以在看到你手上的傷口后突然就特別特別想學醫,想力所能及的幫到你,來報答你。
刑慕白卻突然說:“你好好活着不去想尋死就是幫我大忙了。”
林疏清的話被他打斷,她停頓了下,而後笑起來,語調上揚:“所以我這些年來一直在努力地聽你的話,好好活着啊。”
“我知道,要惜命嘛!”她腦袋偏過去望着他,眉眼彎彎,眼底全都是零星細碎的光芒。
……
那年火災過後的隔日,在醫院清醒過來的她終於鬆開了刑慕白的手指,哭着吵鬧要找父母。
她接受不了這樣突發的意外,接受不了自己一下子就失去了雙親。
於是她從病床上滑下來,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打着哭嗝沖他嚷:“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和我爸媽一起燒死算了!”
說完就往外跑去。
她不知道要去哪裏,只是憑藉著本能跑到了離病房很近的樓梯口,順着樓梯就往下跑。
有那麼一瞬間,林疏清腦子裏閃過了要死的念頭,她真想一了百了。
父母都去世了,她什麼都沒有了,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不如死了算了。
刑慕白追着出去,在她光着腳蹬蹬蹬下樓時,他幾個跨步就踏下台階扯住她,兩個人拉扯間林疏清失去平衡,直直地向後栽去。
她甚至連尖叫都沒有,特別平靜的閉上眼,無比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倒。
她在自暴自棄,在放棄生命。
突然,她的腦袋被一隻大手扣住,林疏清一個激靈,猛然睜開眼,刑慕白的臉出現在她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他的下顎線緊緊地繃住,眉峰攏起來。
她都能清晰地聽到他的呼吸聲。
兩個人摔在地上,滾了下去,但林疏清一點事都沒有,她被他拼力護在了懷裏。
刑慕白把她撈起來,讓腿軟無力的她坐在了台階上,他蹲在她的腳邊,一條腿的膝蓋幾乎快要和地面挨上,他的神情微微慍怒,但在極力地隱忍着,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平靜,話語冷冰冰的,像是冬天裏的寒冰融化不開。
“我們消防弟兄拼死拼活把你救出來,把你父母的全屍給帶了出來,你就這麼不惜命,你對得起誰?”
“如果你想死,別在我眼前讓我看到,我做不到見死不救。還有,既然你想和你父母一起被火燒死,那你一開始就不該在跑進火場之前打119,不該讓我們知道,那樣你就能安安靜靜地消失在這個世界。”
“但你很不幸落到了我手裏,能活,我就不會讓你死。”
林疏清的眼淚還蓄着淚,睫毛上沾染着剛才哭泣時殘留的淚珠,表情萬分驚愕。
她真的傻掉了,她完全沒想到他會把她護住。
“還想怎麼尋死?你繼續,我陪你,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看看你能不能死成。”刑慕白的語氣十分篤定。
林疏清的眼淚突然之間像是傾盆大雨,啪嗒啪嗒往下掉,她瞥眼看到他的手正在往外不斷地流血,頓時哭的更凶。
醫院的每一個樓梯台階上都半嵌了橫着的一截一截的鐵棍,因為年數比較久,有些已經翹了出來,剛才在護着她滾下來時,他的手被颳了傷口,傷口上甚至還有細碎的鐵鏽屑。
她哭的泣不成聲,又開始打哭嗝,腦袋搖的像個撥浪鼓,斷斷續續道:“不……嗝……不死了,嗚嗚嗚嗝……我後悔了,不死了……”
剛才閉上眼任由自己自暴自棄尋死後她心裏的恐懼感就越來越大,她的腦海里想起之前父母總是笑着教導她說清清以後一定要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我們清清特別棒,很堅強……
她突然就後悔了。
可她的手還沒有胡亂地抓住什麼,就被他護住了。
他又救了她。
刑慕白聽到她這樣說,心裏鬆了一口氣,他率先站起來,嗓音微微柔和了些,沉穩道:“起來,回病房好好休息。”
林疏清全身都在控制不住的發抖,雙腿依舊發軟,在站起來的那一瞬間腳下沒穩住,滑了一下,整個人又要摔出去,刑慕白眼明手快,電光火石間已經伸出手箍住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很軟,柔若無骨,他不敢太用力,順着她不斷下滑的身體不得不再次蹲下來。
他半跪在地上摟着她,懷裏的女孩身體顫抖地特別厲害,他察覺到了她的后怕,輕輕拍了拍她,溫聲說:“沒事了,以後別再這樣動不動就尋死,好好活下去。”
林疏清還光着腳,而且剛剛受了驚嚇,再次撿回一條命的她腿軟的根本就走不了路,刑慕白把人給抱起來送回病房。
林疏清被他放到病床上,她抹了把眼淚,聲音還在打顫,對他很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刑慕白清清淡淡地回了句不用,而後又道:“我珍惜每一條生命。所以也請你,惜命。”
“不為別人,不為你父母,只為你自己。”
他離開的時候她盯着他的背影看,在他出門的那一刻突然對他高聲說:“我要報醫學專業,以後當醫生!”
他停住腳步,轉身看向她,坐在病床上的女孩眼睛被淚水洗刷的清澈純凈,濕漉漉地望着他。
刑慕白輕微地彎了彎唇,“嗯。”
自那一別,他們九年都沒有再見。
其實當年那日從醫院出來刑慕白就有各處打聽,最後聯繫了當初在軍校的好友要到了好友在臨陽空閑房子的鑰匙,休假期間他回了趟沈城,再返回臨陽時拿着從好友那裏拿來的房子鑰匙去找林疏清,然而她已經出院了,連張字條都沒有留下,不聲不響的,就這麼走了。
虧他還想幫幫她給她找了個住處。
而林疏清,因為鄉下老家那邊唯一健在的姥爺聽到她父母出了事就急火攻心突發急病,所以這幾天她處理好父母的後事后就連忙趕回去照顧老人家。
但最終她的姥爺也沒有熬過去老年喪女的痛,在那個漫長的暑假還沒結束時就離開了人世。
自此,林疏清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至親,徹底孤身一人。
她辦完了老人的白事,暑假也進入了尾期,上大學之前她回了一趟臨陽,去了消防隊找她的救命恩人。
但,他被調走了。
她只知道他叫刑慕白,記得他長什麼樣子,其他的,一概不知。
她想成為醫生的想法是在看到他因為救她而划傷手的那一刻才驀地冒出來的。
沒有絲毫的預兆和緣由,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很想很想和他一樣,有能力去救人,救很多很多的人。
包括他。
而這些年來,她也一直把他的話記在心裏。
要惜命。
要好好地活着。
不為任何人,只為自己。
——
不,她其實是為了他,才活成了現在的樣子。
為你而活,因愛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