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張臉
不知道為什麼,遲軟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養的那隻狗狗。
很小的一隻,先後被幾個家庭棄養。
當時它蜷縮着身子躺在花壇旁邊,雨下的很大,它努力將身子往裏面挪,企圖躲過這場大雨。
可是花壇邊沿太窄了,根本沒辦法擋住雨勢。
那個時候的遲軟還很小,打着一把紅色的雨傘,走到它身旁。
傘沿往下壓時,她看見護在小狗身邊的狗媽媽沖她咧起了牙齒。
似乎想把她嚇走。
它們長的很像,都是黑白色的毛,身子小小的,尾巴也小小的。
唯一不同的是,狗媽媽看上去像是一縷煙霧一樣,飄渺的彷彿風一吹就沒有了。
遲軟蹲下身,抬手在它頭頂碰了碰,沿着背脊一路輕撫下去。
“別害怕,我不是壞人。”
她的動作很輕,狗媽媽逐漸放鬆下來,不再對她懷有敵意。
遲軟鬆開手:“去你該去的地方吧,我會幫你照顧它的。”
它趴在地上嗚咽一聲。
彷彿想確定她的確能照顧好自己的孩子。
少女的笑容乾淨且純粹,它似乎相信了,想用頭去蹭蹭自己的孩子。
最後發現是徒勞,終於作罷。
它看着遲軟,輕吠了一聲,然後往後退了一步。
像有一陣風擦着遲軟的鼻尖飛走。
遲軟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把被雨水淋濕的小狗抱在懷裏:“我們回家,以後啊,我當你的媽媽好不好呀?”
那個時候的小狗,弱小,可憐。
遲軟看着醉的連坐都坐不穩的林深。
突然覺得,現在的他和那隻小狗一模一樣。
眼睫微垂,她伸手,輕輕環住了他。
林深的外套早就脫了,裏面只穿了一件襯衣,柔軟的質地,香檳色的領帶被他扯開,鬆鬆垮垮的掛在脖子上。
他平時穿着休閑,這還是遲軟第一次看他穿正裝。
不得不說,好看的人連喝醉的樣子都好看。
桃花眼略微眯着,眼底的醉意像是會傳染一樣。
他一手按着沙發邊緣,用來支撐自己已經坐不住的身體。
下巴抵在遲軟的肩上。
良久。
他回抱住她,聲音低啞的可怕:“我寧願她當初沒有生下我。”
甚至有些發抖。
遲軟愣了一瞬。
原來剛剛送他回來的女人是他媽媽。
關於他家的事,遲軟聽說過一些,可是知道的卻不多。
她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他。
只有等他緩過勁來。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他的呼吸逐漸變的平穩,抱着她的手卻沒鬆開。
客廳很安靜,只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和牆上掛鐘走動的聲音。
鐘的造型很獨特,像一張紙被剪成了多邊形。
昏暗的壁燈,微醺的醉意,和緊密相擁的二人。
本來是一副很曖昧的景象。
……
遲軟無奈的看了一眼站在他們旁邊暗中觀察的鬼。
從剛才開始,它就一直跟着遲軟。
“你到底要幹嘛?”
它見遲軟終於注意到它了,開心的跑過來:“我叫陳玥,你呢?”
遲軟有些不悅,草草打發它:“孫悟空。”
陳玥一臉驚奇:“孫悟空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聽過,我們之前是不是認識啊?”
遲軟:……
陳玥湊近她:“這麼一看,我突然覺得你長的很眼熟,說不定我們以前真的認識。”
肩膀上的人動了動腦袋。
遲軟頓時停下,不敢動了,怕弄醒他。
陳玥又繞過去看了看林深,頓時發出一連串的驚嘆聲:“這個小哥哥長的好帥啊,鼻樑又高又挺,要是我還沒死的話,就照着他整了。”
“哇,這個哥哥居然還有腹肌,不知道他下面……”
在他企圖強行插入二人中間偷看的時候,遲軟黑着一張臉,從包里摸出符咒。
符咒才剛露出個邊角,它就嚇的往後縮:“別別別,我不敢了。”
遲軟本來也是打算嚇嚇它,符咒對鬼來說,是致命的。
重則灰飛煙滅,甚至連投胎的機會都沒有。
遲軟平時也只是把它貼在床頭驅驅鬼。
像蚊香一樣,蚊子聞到了,則會避開。
鬼也一樣。
遲軟坐的腳有點麻,剛準備活動活動。
林深抱着她的手收緊,似乎害怕她會走一樣。
遲軟停下來,安慰般的拍了拍他的背:“我不走,我就在這裏陪着你。”
陳玥看遲軟沒有傷害它的想法,索性在她旁邊的沙發上坐下,翹着二郎腿:“你們是情侶吧?”
“不是。”遲軟回答的很乾脆。
陳玥噎了噎,看着面前的景象,接連嘆道:“現在的男女關係啊,還真是混亂。”
手機震了幾下,遲軟空出手解鎖。
是lisa發來的。
林靜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現在在ICU觀察,明天早上沒事的話,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
過了一會,她又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果然不該讓你過去。】
遲軟不用問就知道下半句是什麼。
肯定是她又被網友懟了,說她蹭熱度。
whocare?
她把手機放回茶几上。
微博推送了一條新聞。
三日前,城東路口發生車禍,一輛五菱宏光和勞斯萊斯撞在了一起,車主都死了。
新聞里只有車子被撞爛的照片,車頭都撞癟了。
她往下滑了一點,熱評第一是一張臉部打碼的照片。
【聽說今天食堂有紫菜包飯:勞斯萊斯的車主是我們學校的校草,家裏巨有錢,人長的還帥,可惜了:(】
遲軟本來想按返回的,視線多看了一眼受害者的照片。
衣服好像有點熟悉。
她回想了一下,在哪見過來着?
肩膀上的人動了一下,臉埋在她的頸窩,唇瓣輕掃過,溫熱濕潤,有點癢。
她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一抬頭,正好看到了坐在她旁邊的陳玥。
……
後者歪頭,咧嘴沖她笑了笑。
遲軟沉默片刻,把手機對着他:“你認識這個人嗎?”
他單手撫着下巴,湊過來看了一眼:“長的有點熟悉,像在哪裏見過一樣。”
“你再看看。”
他又看了一會:“這人的眼光不錯啊,衣服和我的一樣……”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外套,深灰色的飛行員夾克。
突然跳了起來:“這他媽不就是我嗎?”
……
遲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着的,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主卧的床上。
應該是林深抱她進來的。
她打了個哈欠坐起來,整個人意識還不是很清醒。
昨天睡的太晚,現在都有點水腫了。
手機鈴聲將她的睡意消了大半。
之前的拍攝因為出現意外而終止,看情況應該得一年後才會重新開機。
Lisa幫她接了個新劇,是電影。
她廢了好大的功夫才接下來的。
導演是在整個國際上都有名的大導演,如果遲軟能把握好這次的機會,肯定能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
不說一下子變成實力派,至少觀眾的口碑會好點。
她現在唯一不被人詬病的大概就是那張臉了。
她剛出道的時候,就因為長的好看而收穫了一批顏粉。
今天要拍攝一組口紅的宣傳片,她換好衣服出來,問旁邊的lisa:“現在幾點了?”
Lisa抬手看了看手上的表:“十二點了。”
Lisa也是第一次看到遲軟梳臟辮,藍色的連體工裝穿在她身上,有種利落的帥氣感。
她打趣般的問她:“第一次嘗試這種風格,感覺怎麼樣?”
遲軟皺眉:“頭皮扯的痛死了。”
宣傳片拍完后已經是晚上了,遲軟看了眼時間,着急忙慌的拿了包就走了。
連衣服也來不及換,只戴了個口罩和帽子。
她按照陳玥給她的地址打車過去。
昨天晚上,他看到照片里的自己后,突然記起了自己的死因。
同時也記起了自己為什麼死了這幾天還沒去投胎。
遲軟坐在出租車裏,後知後覺的開始疑惑起來。
自己為什麼要答應幫他?
????
她滿腦子的問號,還沒想通,司機提醒她:“姑娘,到了。”
遲軟抬頭看了一眼。
這個地方沿海,位置偏,現在的有錢人都不往市中心扎堆了,往往是哪裏清凈就住哪裏。
遲軟光是看一眼就知道,這兒的房子就算是有錢也未必住的了。
她打開車門下去,照着陳玥說的地址一排一排數過去。
7號。
遲軟看着鐵門旁的門牌號,就是這裏了。
她按響門鈴,過了很久才有人來開門。
那個女人一臉警惕的上下打量着她:“請問你是?”
她輕聲做着自我介紹:“您好,我是陳玥的朋友,有點事要找他哥。”
她皺眉,似是不信:“小少爺的朋友?”
遲軟點頭:“是的。”
她仍舊一臉的不相信:“您稍等,我打個電話確認一下。”
遲軟無所謂,站在旁邊等了一會。
好半天,她側了身子讓遲軟進去,臉上帶着歉意的笑:“不好意思啊姑娘,我這就帶您進去。”
那個女人話挺多的,一路上就沒怎麼停過。
她告訴遲軟她姓劉,讓遲軟喊她劉媽就行。
話題不知道怎麼突然從自我介紹轉到陳玥身上去了:“小少爺可憐,聽說那輛麵包車逆行,才會發生意外。”
說到傷心處,她低頭抹淚,遲軟想安慰她,可是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劉媽嘆了口氣:“不過這樣也好,死了總比活着受罪要好。”
遲軟不解:“活着受罪?”
又是一聲重嘆,劉媽搖搖頭,沒有再說話。
客廳裝修挺雅緻的,低調內斂,和她家的暴發戶式裝修風格完全不同。
她爸就差沒直接在門口立個牌匾,寫上老子有錢這四個大字了。
她在沙發上坐下,劉媽給她倒了一杯茶:“大少爺在二樓工作,馬上就下來了。”
遲軟點頭,輕聲謝過她。
木質樓梯輕響,遲軟抬頭。
男人打扮的有種出塵脫俗的感覺,衣服上的鶴繡的別緻,長發披散着,細碎的陽光透過落地窗映照進來,像是渡上了一層淺薄的光。
給人一種很舒適的感覺。
他在遲軟面前的沙發上坐下:“劉媽剛剛說,你是陳玥的朋友?”
遲軟點頭。
他站起身,伸出左手,嘴角掛着淺笑:“蘇鈞。”
遲軟也伸出手,和他輕碰了一下:“遲軟。”
兩個人的着裝打扮實在懸殊,像是東西方的碰撞。
一個長發飄飄,一個滿頭臟辮。
遲軟沒想過要在這裏多留,索性直接進入了正題:“我這次來,是受陳玥所託,把他的東西拿走的。”
蘇鈞神色微變,沉默了一會:“遲小姐稍等。”
他起身上樓,過了好久,方才抱着一個紙盒子下來。
盒子有些舊,年頭應該很久了。
陳玥當時一臉緊張的拜託她,遲軟還以為很重要的東西。
蘇鈞把盒子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就是一些小玩具,火車頭和變形金剛之類的。
東西也很舊了。
“就這些?”
蘇鈞點頭:“這些都是陳玥最重要的東西了。”
遲軟也沒多問了,抱着盒子:“那我就先走了。”
蘇鈞突然叫住她:“遲小姐。”
遲軟停下腳步,回頭看他,臉上帶着疑惑:“還有什麼事嗎?”
蘇鈞整個人的氣質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是那種由內而外的溫柔,像水一樣。
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是如此。
“遲小姐如果見到陳玥了,能不能幫我帶一句話。”
遲軟看着他,沉默良久。
“你不怕我是騙你的嗎?”
畢竟能看見鬼這種事,怎麼聽都像是騙人的。
他嘴角微勾,笑容有些苦澀:“就算是騙我也沒關係,至少還有個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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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你告訴我的?”
陳玥蹲在遲軟旁邊問她。
她今天去陳玥家拿來的古董玩具已經按照他的要求埋在他指定的公園指定的樹下面了。
她拍乾淨手上的土:“他說想親自和你道歉。”
陳玥低垂着頭沉默着,蒼白的臉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
……
一小時后,遲軟再次打車回到了白天那個地方,有些無奈的充當起了傳話筒。
蘇鈞沒想到遲軟真的回來了,平淡溫潤的臉上似乎出現了一絲裂縫。
劉媽也是第一次看到大少爺露出這樣的神情。
不免多看了遲軟兩眼,在心裏默默記下了,原來大少爺喜歡這樣的。
蘇鈞的視線在遲軟左右掃了一圈,方才遲疑的開口:“陳玥他……在旁邊嗎?”
遲軟點頭。
蘇鈞抑制住情緒,他是做科研的,對怪力亂神之事一直是持懷疑的態度。
可現在,他寧願這是真的。
蘇鈞深呼了一口氣,看着面前的虛無:“陳玥,上次的事,我代小寧和你說一聲抱歉。”
遲軟出聲提醒道:“它在我左邊。”
……
……
遲軟有些好奇,她總覺得,陳玥在這個家裏的身份有些尷尬。
兩人甚至連姓都不一樣。
陳玥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想:“你和他說,我沒怪蘇寧,我本來就是私生子,她說的是實話。”
它一臉無謂,似乎真的不在乎。
遲軟將它的話轉述給蘇鈞聽。
他沒再開口。
沉默了很久。
如果說剛才他還抱着懷疑的態度,可現在,他徹底相信了,陳玥就在這裏,在這個客廳里。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科學無法解釋的事。
壁燈光線不算太亮,蘇鈞坐在米杏色的布藝沙發上,頭微垂着,耳邊有一縷長發落下來,燈光被阻隔,在鼻樑側投下一道深邃的陰影。
雙手交叉放在腿上。
他抬頭,看着遲軟,輕聲請求道:“遲小姐今日可否留宿寒舍?”
遲軟還是答應了。
夜晚風大,蘇鈞說想和她一起出去走走。
臟辮早就拆了,她特地洗了個澡出來,身上穿的衣服還是蘇鈞特意讓人去商場裏買回來的。
不得不說,他的眼光的確要比林深的好。
遲軟知道他想說什麼。
不用猜也知道是關於陳玥的。
風刮的大了一點,遲軟穿的不多,有點冷。
A市的天氣一向這樣,怪異的很。
白天熱的不行,晚上就凍死人。
再加上這裏是海邊,海風刺骨。
陳玥不知道突然從哪裏冒出來的,一直往她身後躲:“操,不知道哪裏來了個怪物,追着我咬。”
遲軟疑惑:“怪物?”
身旁的蘇鈞聽到她說話,剛想問她怎麼了,發現她看着前面,臉色突變。
這不是她那天在醫院洗手間看到的厲鬼呢,怎麼一天不見,變的這麼可怕了。
它的目標顯然是遲軟身後的陳玥。
眼睛變的猩紅,衝過來。
陳玥問遲軟:“你的符咒呢?拿出來拍它啊!”
“誰出門帶符咒啊。”
兩人說話的空檔,那厲鬼已經沖了過來,一手按着陳玥,張嘴就要去咬它。
結果使的勁太大,生生將它拍進了遲軟的體內。
鬼魂附體除了宿主自願,還有一種就是發生意外。
不過幾率很小,幾乎沒有。
所以陳玥覺得自己可能是踩了狗屎運。
飄蕩這麼多天,他第一次有了站在實地上的踏實感。
活動了下身子,他感嘆道:“我操,真她媽爽!”
蘇鈞看着行為突然變粗魯的遲軟,眉眼抽了抽。
剛剛怎麼沒發現遲小姐這麼……
豪放。
那個厲鬼走了,陳玥也沒了威脅,正思考着該怎麼從遲軟的體內出來。
一輛黑色的路虎從前面路口開出來,有些熟悉。
車燈劃破黑暗,在他們身旁停下。
車窗緩緩降下,陳玥最先看到的,是握着方向盤的手,同樣的白皙修長,同樣的骨節分明,不過他的看上去,明顯要更加有力一些。
林深眼睫微抬,視線在蘇鈞身上掃過,方才落在遲軟身上:“上車。”
陳玥記得他。
遲軟的炮·友。
和他一樣身份的人。
見遲軟沒動作,林深的眸色越發深了一些。
他解開安全帶下車,牽着遲軟的手過去。
打開車門讓她上去,順便還貼心的替她把安全帶扣好了。
只是臉色一點也不溫柔。
甚至還有點冷。
陳玥這個情場老手昨天就看出來了,這個男人喜歡遲軟,並且是那種深入骨髓的喜歡。
可惜啊可惜。
他嘖嘖嘆道,看遲軟那樣子,對他應該還沒動心。
開車回去的路上,林深全程一句話也沒說。
道路兩旁的大樓燈光映照過來,隨着車輛行駛的速度,快速向後移動。
他的臉被照亮,又暗下去。
眼底卻深邃如海,燈光和情緒似乎都無法抵達。
陳玥突然想到那天在車窗旁偷聽到的對話,一種叫做感同身受的情緒涌了上來。
這個男人,比他還要可憐。
車內很安靜,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陳玥不是很適應,問林深:“哥們兒,能放首音樂嗎?”
他似乎忘了現在的身體不適自己的,開口說出的,依舊是那副弔兒郎當的腔調。
林深踩了剎車等紅燈,沒有回答她的話。
良久,握着方向盤的手收緊,甚至能看見因為忍耐情緒而顯露的青筋,他的語氣壓的很低,聲音幾乎暗啞:“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好聞嗎?”
陳玥沒反應過來:“啊?”
林深偏頭看她,瞳孔深邃:“你和我說過的話,還對多少人說過?”
陳玥訕笑兩聲:“哥們兒,我不就讓你放首歌嗎,你至於生氣嗎。”
紅燈轉綠。
身後的車輛狂按喇叭,林深沉默很久,方才將視線從遲軟身上挪開,踩下油門駛出去。
林深一言不發,可陳玥還是從突然加快的車速上發現了他情緒的轉變。
憤怒,不甘,和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