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平靜的戰鬥(2)
對於外面幹警的鬥爭,監內自然是不會完全清楚的。她們看到的仍然是風平浪靜。轉眼幾個月過去了,人們對這件事的熱衷程度自然而然地下降了。所有的工作依然得按計劃進行,直到有一天傳來苟科長被收審的消息。苟科長被收審那天,已經是第二年的三月,獄方正忙着籌辦一張報紙的全部工作。張道一給幾個人安排油印報紙的任務。有了報紙,首先得有名字,經過幾晝夜的思考,最後定名為《綠島》。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苟科長被收審的消息在監獄內跟炸彈似的四處飛散。對於他被收審的原因,更是傳得五花八門。有人說他從事改造工作幾十年,收受賄賂太多,也有說他一個拿工資吃飯的,公然買輛車給兒子開着到處跑。總之,他是被收審了,收審的原因肯定與錢有關,所以怎麼傳都錯不了。重要的是,這個道貌岸然的苟科長,在決定改變別人命運的任何場合出現,都是那樣的遙遠,那樣的高高在上。怎麼一下子就跌入與這夥人同樣的命運呢?這一點是令人愉快又難以置信的。只有米蘭非常緊張,她看着張道一將《綠島》報編委會名單中苟科長的名字劃去,就像在心裏劃了個長長的拋物線,彷彿將身體置於某個高度,失去平衡之後慢慢下降。她想起苟科長頂在腦門上的那隻槍,她哆嗦了一下。對於苟的結果,米蘭有個直覺,她知道那是秦楓乾的,當然只能是秦楓乾的。關紅的事出了之後,苟科長那樣氣急,不就是懼怕今天的結果嗎?他弄巧成拙了。曾經有個時期,米蘭根本不敢見秦楓,她明白秦楓之所以成為眾矢之的,原因在於自己出賣了她。很多次她看着秦楓孤單的背影,反覆對自己說,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害你,我是不得已啊,而且你還有與他們鬥爭的能力,而我……那些日子米蘭天天跟葉青待在一起,她怕獨處,她怕突然橫禍飛來,她認為這個過程太痛苦。秦楓站在內鐵門口,很久了她沒有站在這裏朝監內看。裏面的人先是對這個幾乎忘掉的習慣吃驚,繼而很快回憶起留在心中的恐慌。她們跟從前一樣各自溜回監室,但她們的心裏多了層疑惑。她們希望幹警之間你死我活的戰鬥,希望有幹警從此消失。她們痛恨秦楓的同時,又懼怕真有那麼一天消失的是她而不是別人。就大多數人而言,秦楓幾乎是她們勞改中努力的希望。燈光下秦楓的肚子挺得很高,她看着監內跑動的人。米蘭從教學樓下來,這時夜間學習的鐘敲響了。她走到秦楓身邊,她膽怯地叫了聲:“秦幹事。”秦楓轉過頭來,她的目光落在米蘭臉上那一瞬,米蘭哆嗦了一下。米蘭知道自己是做賊心虛。她似乎在秦楓面前站立了片刻,離開時身子朝前傾了一下,她不知道秦楓是否看穿了自己的舉動。秦楓的目光落在米蘭的後背上,使米蘭感到一種冷酷的撕剝。到了秋天,秦楓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個時候她被一種幸福籠罩着。雖然外面的鬥爭依然顯得很平靜,但是對於之後的結果,她是十分清楚的。她躺在床上,她的孩子就在她的身邊,緊緊地依在她的腋下。這小東西來自她的生命,還未出生就經歷那麼重大的衝擊。這種衝擊來得太突然太猛烈,以至於令她措手不及。秦楓在整個鬥爭過程中,除了理直氣壯地昂着頭之外,她沒有像現在這般難過。她的心軟軟的酸酸的,眼淚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她恨那些強迫這個生命在母體裏就飽嘗人世間惡的衝擊,跟隨她的母親經歷情感的裂變。她太小,她怎麼能經受得住呢?秦楓撫摸着女兒的頭,心裏有了前所未有的懼怕感。她明白自己已經不再是從前。從前單槍匹馬,沒必要怕誰,沒必要低眉垂眼忍氣吞聲。而今,她是腋下這個生命的全部依附。她開始後悔自己是不是太衝動,太輕視這個世界了。苟科長雖然被查了,關紅雖然也會有結果,但他們的影子似乎仍在。他們雖然不會像苟科長那麼張牙舞爪,那麼自以為是,但他們更可怕。他們為什麼對關紅事件如此緊張,他們為什麼會將黑白分明的事件弄得昏天黑地。道理很簡單,他們不能讓別人突然明白這世界上還有法律存在。如果這樣,很可能是一個緊接着一個,甚至比關紅還慘。所以他們必須得保護關紅,保護關紅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想到這裏,秦楓突然覺得自己是這個世上最蠢最幼稚的人。她先前只看到事件最真實的一面,卻未能想通最本質的另一面。但是她轉念又想,就算當時自己明白這些,能吞下那口欺人太甚的氣嗎?只要自己還是人,就不會吞下這口氣。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自責了。當然秦楓也不願背上個尖頭嘴怪置人於死地的名聲。她重重地嘆息了一聲,然後她昏昏沉沉地睡了。整個九月一直在下雨。秋天的蕭瑟已經籠罩在窗外。秦楓站在窗前,眼睛裏是光禿禿的山,幾個孩子披着蓑衣在細雨里放牛。秦楓心裏有一種蒼涼感。她抱着孩子打上一把傘出門了。她很久很久沒有見人了。出了門她卻又無處可去,只好往監房裏走。當然她可以抱着孩子到教研室里去,讓裏面的犯人逗逗孩子。可是她卻只是抱着孩子站在鐵門口。雨停了。天卻陰沉得很。這個時候關紅的事處理下來了。檢察院的人到隊裏宣佈處理結果時,大隊長有針對性地叫了幾個幹警,算是對關紅一案開庭宣判。大隊長當然不會通知秦楓。宣佈結果時關紅坐在沙發上,用一把指甲刀漫不經心地剪着指甲,檢察長覺得這樣有損法律的嚴肅性,影響不好,嚴肅地叫關紅站起來接裁決書。關紅站起來接了裁決書,面對眾人站着,她偷眼看了一下大隊長,大隊長正看着自己受過傷的一隻手陷入在沉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