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蔡元培先生(3)
若問蔡先生何以能有這種種成功——他能羅致人才,能造成學風,能影響到全國大局,使后之言歷史者不能不看做劃時代的大節目,其成功之由果何在?我可以告訴你:此無他,他只是有他的真好惡。何謂真好惡?儒書上指點得明白:“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便是。有真好惡,而後他的一言一動,不論做什麼事,總有一段真意行乎其間。這樣,他便能打動人。人或者甘心情願跟着他走,或隨着他有一段鼓舞於衷而不自知。朱晦翁嘗說的一句話:“是真虎,必有風”,正謂此。他不要籠絡天下人,他更不想強制天下人聽他的。一切威迫利誘的手段,他都不用。然而天下人卻自為他所帶動。他畢竟成功了,畢竟不可磨滅地成功了。反之,那玩手段的欺人自欺,亦或自覺得一世之雄,卻每每白費力,落得一場空。這亦就是儒書上“不誠無物”一句話了。總之,我所了解的蔡先生,其偉大在於一面有容,一面率真。他之有容,是率真的有容;他之率真是有容的率真。更進一層說:坦率真誠,休休有容;亦或者是偉大人物之所以為偉大吧。今者距新思潮之風動全國既二十年,距余之離開北大既十七八年,距蔡先生之身故既滿兩年,而余亦浸浸五十之年矣。自顧尚無所成就以答蔡先生之知遇,以報北京大學之培養。竊不敢妄自菲薄,將致力於新文化運動之建設的工作,無使蔡先生之精神徒如過去新思潮所表現者而止,而更有其最後之成果焉。是則區區心愿之所在也。因紀念蔡先生,並志於此以自勵。%%%附記此文寫於民國卅一年,即1942年;1970年忽於亂紙堆中發現吾手稿原跡,計經廿有八年矣。既審視其不無可存,則重為抄錄一通,復就回憶所及五十年前之往事附記於其後。文中說蔡先生有多方面之愛好,極廣博之興趣,其可征之事例甚多。今試舉其一。爾時(約在1927年)京中有蜀人張克成先生宣講佛家唯識論著於廣濟寺,任人聽講,蔡先生時出掌北大校事非久,竟然撥冗偕友幾次往聽。其實張先生信佛雖篤,卻不通唯識,其錯解可笑,愚著《唯識述義》曾指出之。然蔡先生之好學豈可及耶?文中說北大哲學系爾時之盛況,曾及1923—1924年愚講儒家思想時來聽者之多。卻須知聽眾非盡屬思想上的同調,為求學習而來者。愚曾聞有反對派來聽,倡言“我聽聽他荒謬到什麼地步”。(註:同學中有彭基相、余文偉以我為唯心主義,夙示反對。)此正見出當時思想自由活潑之氣象;凡哲學界所以成其盛況者詎不在此耶?1970年11月3日記又文中“他不要籠絡天下人,更不想強制天下人聽他的,……反之那玩手段的自欺欺人,亦或自覺得一世之雄,卻每每白費力,落得一場空;這亦就是儒書上‘不誠無物’一句話了。”蓋有感於當時執政者蔣介石而發,時當抗日戰爭中期,百事望之於蔣,而誤於蔣,深有慨於心也。同年11月8日又記此文紀念蔡先生兼及當年愚受任北大哲學系講席之事,因回憶往昔同學盛況如次:計同班同學有孫本文、顧頡剛、馮友蘭、黃文弼、朱自清諸君。其時我廿四歲,論年齒彼此大致均相若。班上惟一年長者為譚鳴謙,即是後來革命運動中出名的譚平山其人,他年近三十矣。同學諸友固遠不止此數,此舉其後來學問上各有造詣,且均為大學的名教授,我此一時偶爾回憶中者數人而已。且在北大首尾七年之間,所熟識交好者初不止於哲學系諸同學,而泛及於其他系科。如羅常培、羅庸皆國文系,如陳政則德文系,如葉〖FJF〗鮕〖F**〗則理科,如黃艮庸則在預科,朱謙之(自由聽課,不屬任何學系)、王恩洋(旁聽生)。谷源瑞則屬哲學系,后因在國民參政會任秘書,而特別相熟。至如王星賢(英文系)雖在學校時不相知而晚年來過從頗密,十分契合。1984年2月5日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