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住人》第三章(6)
——到了秋天、柿子樹上結柿子的時候,他就會說:想吃柿子。我去弄來還沒熟透的柿子,裝在籃子裏,放在風吹不到的地方,一放就是十天。雖然花了不少時間,可怎麼也做不出香甜的熟柿子,他特別想念在國棲村吃的甜甜的熟柿子。——他說過,什麼時候要帶我去一次他出生的哈爾濱,可如今再也去不成了……每當跟阿茂的對話中斷的時候,桐子總是不由自主地提起藏人的話題。比起對阿茂的愛,桐子是不是更想選擇追隨藏人而去?這是一段極其短暫的蜜月,而且是虛假的蜜月。桐子的心從沒有向阿茂傾斜過。再前進一步、再前進兩步,只要阿茂深深地闖入到桐子的內心,或許兩個人之間就會擁有一個全然不同的境界了。可是,當黎明到來時,阿茂便拋開迷茫,越過河川,回到他在安眠之丘的家,而桐子也從來沒有挽留過阿茂。儘管兩個人互相需要着對方的身體,但在無形中卻有一條誰都沒想過要去逾越的界線:對無微不至地關懷自己和兒子的丈夫的生前好友,桐子是懷着感激的心情獻出自己身體的;而阿茂則是通過對桐子母子生活方面的援助,來減輕自己愛上朋友之妻的罪惡感。除此以外,就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了。當藏人的氣息還未從茶室消失、桐子還沉浸在對藏人的眷戀中時,她自己竟也撇下阿熏離開了人世。“我不能再款待你了,真對不起。阿熏就拜託你照顧了。”隨着桐子一句簡短的遺言,阿茂的戀愛也不得不落下了帷幕。阿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兩隻眼睛驚慌失措地瞧着周圍。桐子囑咐阿熏:“媽媽也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往後你要聽常盤伯父的話,乖點啊。在夢中你隨時都可以見到媽媽的。”然後,她朝阿熏露出最後一絲笑容,便閉上眼睛,像靜靜地睡去一樣走了。阿茂扶着桐子的靈柩回到熟悉的茶室。他撫摸着阿熏的頭,想了又想。為什麼只剩下自己和這個可憐的孩子?讓這麼小的孩子成為孤兒,這難道是上帝的旨意,還是每個人都會遭遇到的倒霉事情?看着阿熏一會兒玩塑料玩具,一會兒沿着榻榻米的邊縫滾動迷你汽車模型的樣子,阿茂心想,讓他知道母親已經死了,那實在太殘酷了,他還太小。獨自玩夠了之後,阿熏問阿茂:“媽媽呢?”幾個小時前還同自己說過話的母親,此刻就躺在靈柩里,可是阿熏根本看都不看一眼。他已經感覺到,那不是自己的母親了。阿茂必須在阿熏回過神來、傷心痛哭之前,好好設想一下阿熏的未來,把他的生活安排妥當。他喚來公司秘書室的親信,佈置葬禮的事情。儘管前來參加葬禮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對阿熏的遭遇流下了眼淚,可阿熏卻沒有哭,他非常乖地聽從着年輕女秘書的吩咐。葬禮結束后的兩天時間裏,阿茂一步不離地陪着阿熏,一起在河對岸的家裏服喪。然後,他請來搬家公司,將家裏的遺物收拾捆包,離開了這個家。阿熏固執地說:“我哪裏都不去。”阿茂便用“你答應過媽媽的”為理由來說服他。阿茂勸說道:“離開舊家,搬到新家去住吧。新家裏有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還有奶奶,這裏已經空了,什麼都沒有了。”可是,對阿熏來說,這個家裏充滿了爸爸媽媽的聲音,還有音樂聲,空空如也的倒是河對岸那個他即將要去的家。義父先領着阿熏到美容院,請美容師像對待紳士一樣為阿熏理了個發。然後又領着阿熏來到百貨商店的童裝專櫃,不光是外面的衣褲,連鞋子、內褲、皮帶等也都換了新的。店員們一個勁地誇讚:“哎呀!小朋友,看上去多精神啊。”可是阿熏的心裏卻很不踏實。這是野田藏人的兒子成為常盤茂的兒子的一種必要的儀式,義父是想讓阿熏明白,要想獲得常盤這個姓,就必須配上與之相適應的武裝。同時,這也是為了不使常盤家的人對阿熏的寒酸相產生厭惡情緒。為了讓阿熏跨進常盤家的院門,不得不進行這樣一番武裝。在阿熏那顆幼小的心靈里,生起了一種被迫變成另一個人的恐懼和不安。當看到鏡子裏嶄新的自己時,阿熏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這個家了。在杏珠屋裏度過的第一個夜晚,阿熏因為畏怯和害羞而無法入睡。那時,他才理解了被人關在動物園裏的狼是什麼樣的感覺。假如不是杏珠在天亮時跟他說的話,他一定會不顧後果地跑回空空的家裏將自己鎖起來的。拋棄掉那個家,就意味着將自己也拋棄了,這才是最為可怕的事情。幸好,進入常盤家后的平常生活從第二天便開始了,阿熏通過歌聲在義母、杏珠、阿葵、祖母以及女傭美文面前表現自己,最後自己也接受了成為常盤家的次子這一無奈的選擇。“你明天也在這裏睡吧。”阿熏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杏珠說的這句話,為了報答這句話,他決心做一個好弟弟,一個杏珠所期望的弟弟。許久以後,阿熏才從杏珠的嘴裏得知,一切都源起於她那句天真無邪的戲語:“我想要個弟弟。”四歲的杏珠當時是這樣說的。六年之後,阿熏果然隨義父走進了常盤家,來給杏珠當弟弟。在這個家裏,阿熏發誓要忠誠以待的只有杏珠,在他作為常盤家的次子之前,他首先是杏珠專屬的弟弟,他不準備接受杏珠以外任何人的隨意支配。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