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燈夜讀的小店員(1)
在茶葉鋪打工,第一次看到報紙,第一次給報紙投稿———大姐每月省下五十個銅子給他訂了一份《益世報》———木行副經理破例讓他借支四十塊大洋念函授英文———“五四使我接觸了新文化,打下了做人的基礎。”周歲已是十三歲的王芸生,由佟家樓的老鄰居介紹到東浮橋口一家茶葉店當學徒。當茶葉店學徒工作不算複雜:裁紙,稱分量,包茶葉包,在包上打上本店的水印。在這些工序中,包茶葉包算是有點技術,到晚年每當興緻高時,他還要包茶葉給子女看。幾年功夫下來,一個個茶葉包在他手下包得方方正正,贏得大家的讚譽,都誇他不愧為行家裏手。那時他白天幹活,晚上讀一些雜七雜八的舊東西,還讀了一些中國古典小說。利用每星期回家一趟的機會,他為佟家樓老鄰居說書,講的不外是《水滸傳》、《三國演義》等,但這位王家老三能使老鄰居們聽得津津有味。其中有位瞎二奶奶更是每次開場必到。他把書說得繪聲繪色,滾瓜爛熟,連詩詞都能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講到激動之處甚至聲淚俱下,令四周聽眾一片唏噓。每到此時,瞎二奶奶便會遞過一杯水和一塊毛巾說:“老三,喝點水歇歇再說,歇歇再說。”40年代,王芸生經常在大學或其他團體作時事演說,當有人問他為何演說如此生動出色時,他會很高興地回憶起少年時期給老鄰居們“說書”的經歷。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這個茶葉鋪里,他開始接觸到報紙。一天,有個窮賣報的想用一份《天津白話午報》換一包茶葉末,掌柜的答應了。於是,他每天都能看到這張白話報。但很快他就覺得這張小報內容太少,也太淺薄了,盼望能看到大報。當時,茶葉店陳掌柜和管賬先生都很信任他,把每天賣的錢點清包好,叫他送到銀號。送錢的路上有個報欄,那時《大公報》停刊,貼的是天津《益世報》。他最愛看它副刊上的小文章,看到喜愛之處,就從懷裏掏出一把修腳刀,看看四周無人,便用刀劃一個圈,把喜愛的文章挖下來,日積月累收集了不少文章。時間一久,他發現這些文章有規律可循,並且感到自己也能寫,於是就萌生了給《益世報》投稿的念頭。當時,正值徐世昌當總統,段祺瑞做國務總理。報紙副刊上,幾乎天天都有諷刺他們兩個為什麼還不下台的文章。王芸生深受觸動,到新舊年相交時,寫了平生第一篇稿子寄給《益世報》副刊,題目是《新新年致舊新年書》,署名“倦飛”,典出“鳥倦飛而知還”。文章借舊去新來,諷諭徐世昌、段祺瑞不要戀棧,該下台了。稿子寄出三天,居然在《益世報》的副刊“益智粽”上登了出來,上了頭條還加花邊。這對於一個窮苦青年真是莫大的鼓舞,同時也使他產生了不切實際的幻想。那時,他已經在茶葉店苦熬了整三個年頭,剛剛出徒,每個月可得三元錢的薪金。這個數目對於像他那樣的一個窮苦青年已是很不錯了,但此時充滿幻想與激情的他,想到的是稿費會比茶葉店的薪水多,除了可多孝敬點母親,又重新燃起了上南開中學的強烈願望。於是他毅然決然,捲起鋪蓋向茶葉店掌柜辭去了夥計的工作。當他扛着鋪蓋捲來到河邊,望着北岸破爛的佟家樓,他才醒悟到一水之隔的對岸是貧民窟,找不出一家看報的人家,也沒有一個報販子會到那兒去賣報。連報都看不上,怎麼能寫稿投稿呢?他只得轉過身來到已經出嫁的大姐家求食宿。大姐對這個小胞弟的雄心壯志儘管半信半疑,但還是期望他能夠成器,因此不但供給了他儉樸的食宿,還從每月生活開支中扣下五十個銅子,訂了一份《益世報》。一連幾月,他足不出戶守着一份報紙,每天寫一篇甚至幾篇稿子,天天都在投稿。盼啊,等啊,竟沒有一篇投中。破滅,一切都破滅了。可憐他如同從五里雲外墜入人間。現實,一切都很現實。怎麼辦呢?不能再在大姐家坐吃了。於是他大姐又託人介紹他到日租界裏只有一間門臉兒的小布店裏繼續當學徒。苦難的學徒生活又開始了,而且這個小布店比茶葉店更艱苦。清早給店掌柜和老闆娘打洗臉水、倒尿盆,白天扛布、量尺,晚上還得受老闆娘支遣,挑水、掃地、哄孩子,真是沒有不幹的活兒。只有夜深的幾小時是自己的。由於睡在和掌柜、老闆娘只有一布之隔的簾外,有什麼動靜都會被裏面知道。於是,只得等到裏面都睡熟了,他才悄悄地大氣不敢喘地在炕桌上擺一隻空肥皂箱子,在肥皂箱裏放上一隻鐵盒,然後點燃積攢起來的蠟燭頭,豎在鐵盒上,肥皂箱旁通常還要放一盆冷水降溫。他常說:“這微弱的燭光是我在漫長黑夜中的一顆啟明星,是它給了我知識、希望和光明。”他把頭鑽到肥皂箱裏,通讀中外歷史,博覽一切到手的書藉。實在太困了,他才把頭浸泡在旁邊的冷水盆里清醒一下。他說,古人“頭懸樑、錐刺股”的刻苦學習精神,常常給予他無窮的精神力量。但日子長了,還是被過日子精細的老闆娘知道了。她沒收了燭頭,奪去了他心頭上那點光亮。最後,掌柜的把他辭退,連飯碗也丟了。幸好天無絕人之路。他的大哥在天津禪臣洋行林總經理公館當廚師。這個林東家在海河北面意租界開了一個規模很大的“中國北方木行”,靠河邊的一面是營業處,後面有一所很講究的小洋房。木行把東北大東溝砍伐的原木運到天津海河出賣。這在當時是個很發財的買賣。王芸生由他大哥做保人,被推薦到這家木行當徒工。一個茶葉店、小布店的學徒來到這裏,感覺真是大不一樣。對他吸引力最大的是這裏有間閱報室,有北京、上海、天津的各家大報紙。從此,他把工作之餘的時間一股腦兒地投入到這些報紙上。每天下班帶着幾塊乾糧走進閱報室,直至管事的來關門,他才出來。有幾次讀得入迷了,被管事的鎖在屋裏,乾脆徹夜不眠,讀個痛快。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