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狐之劫》第十五章(4)
飯後藍子君開車,由泉泉相伴送他返鄉。吃過早飯,媽媽麻利地收拾了桌上的碗筷。他突然發現媽媽老了,兩鬢增添了許多白髮,但是精神看上去很好。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燒飯洗衣,餵豬養雞。在後院的小草圃去種菜,她稱為鍛煉身體。他問,母親身體怎麼樣?母親笑道,很硬朗。他想母親應該是六十二歲了,膚色不像一般山裡人那樣粗糙黧黑,而是顯得很健康的白裏透紅。他知道母親的父親過去是村裡開染坊的,解放前產業做得很大,在E市城裏有着一片大的作坊。母親是染坊老闆的小姐,從小讀書識字,直到解放后這成分才劃成了工商業地主。外公是在“三反五反”中因偷稅漏稅被抓,後來病死在獄中,直到黨的三中全會後才獲平反。聽姐姐講外公是在喝醉酒後,對前來徵稅的稅務幹部發了幾句牢騷:“徵稅,徵稅,征個鬼稅,我的染坊都被你們征走了,我現在也是國家的人了”,於是一把揪住了稅務人員的衣領,眼中瞪着嚇人的光。就因為這被稅務部門抓走了。外公那時還擔任着市工商會的會長。外公一死那偌大的家族也就散了。外婆是外公的小老婆,媽媽就隨着外婆回到了老家靠山村,那年媽媽上中學,靠外婆替人縫補漿洗,閑時又操起家傳的麥稈、竹篾編織工藝編些小玩意兒到集鎮上去賣,換點錢補貼家用。看牆上的照片,母親在年輕時一定是美麗的。但一個被政府鎮壓的工商資本家的女兒沒人敢於接納她。只是60年代爸爸被打成右派,從城裏的縣中下到靠山村教書,才由村長藍詩文撮合和媽媽結了婚。“你吃呀,這種新米熬的粥,很稠很好吃的。瞧你幾年不見,瘦的,回來正好補補身體。工作的事別去想。不行,你就回村裡來,幫媽一把。如今我們村可興旺呢。藍楓姑娘和你藍詩文大伯辦的藍楓藝術館,每天門票收入就有好幾千,那裏展出的有你藍大伯父女的石雕工藝品,有我的竹編、麥稈編織的工藝品,待會兒你可去看看。我這一手絕活正愁沒人接呢,回來跟媽學。”媽一邊嘮叨着,一邊收拾着碗筷。“我行嗎?”“我看你行,你年輕頭腦靈活,見過世面,現在不時興講經營嗎,你搞過經營,藍家父女都會歡迎你到我們芙蓉文化藝術傳播公司的。你媽老了,眼力不濟了,編一些細活就很吃力,蟈伢子,你回來吧。”“讓我再想想。”“我去上班了,你出門別忘了鎖門。如今村子開放了,街上遊人多,不像過去白天不關門也沒事。”媽媽囑咐道。“喲,你老這大年紀還上班?”“我是展示你外婆的絕活呢,藍詩文給我寫了個招牌,叫‘著名民間竹編工藝家’,說是明年要為我出畫冊呢,我們正在創意一個大作品,叫竹編芙蓉村古民居。把村裏有特點的古建築全編成竹編作品,推向世界呢。”媽媽撣了撣了身上的塵土去上班了。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那些青石板鋪成的小街已擠滿了前來旅遊的人。這座原本偏僻、安靜的文化小村落,如今已經充斥着商業的喧鬧聲,街上人聲鼎沸,像是起落的潮水漫過古老的街巷。這座浸潤着時代風雨的村落,進入了現代商品經濟的社會,原本世外桃源似的村莊隨着近代旅遊業的興起開始富裕起來。兩邊浸滿風雨的白牆顯得青苔斑駁,黑褐色的雕花門樓縷刻着傳統戲曲中的故事,講述着一代代的興亡史。現在這些象徵文化的故事已為沿街新開張的廉價工藝品店、竹編竹席竹床店,古玩字畫店所取代。那些“古玩字畫”是廉價成批量生產的贗品。原本淳樸憨厚的村民,現在也學會騙人了,他們神秘地向他招手,悄悄地說,進來看看,我這裏有好東西,從墓里挖出來的。他好奇地跟着店老闆去了裏間,老闆捧出的“古物”幾乎全是新仿製的銅器、瓷器。他在許多旅遊點都能見到的假貨。他冷笑着揚長而去。他發現只有幾家專售靈山硯的小鋪子展示的硯石彷彿都是新雕的工藝品。這裏還盛產一種叫芙蓉糕的傳統食品,這種用蜂蜜做成的糕,小時候只有在過年過節才能吃到,現在已成批生產了。他準備掏錢買一塊芙蓉糕嘗嘗。賣糕的大娘認出了他,“你不是蟈蟈嗎?回來看看你娘?”他羞澀地點了點頭。大娘死活不肯收錢,遞了大大一塊芙蓉糕過來,他謝了大娘。慢慢剝開覆蓋著糕的荷葉,裏面是粉軟可口的蜜糕。他咬了一口,感到糕甜甜的香香的。不經意他已走了到了村口。村口的大樟樹枝葉參天,葳蕤的綠葉下停着一輛一輛小車,小車的後面就是接官亭了。空氣中充滿了金色秋天的芳香。看到這一排排新型的奧迪、寶馬、奔馳,他本能地湧起一股酸楚。他的目光避開那些象徵財富權勢的玩意兒,然而他的心卻不由自主地指揮他的眼睛去仔細觀察這些寶馬香車。他像告別情人那樣,用留戀的目光向這些寶馬香車行了最後的注目禮后,走向街中心的大功牌坊。他如今已不是官身了,只是一個靠山村的兒子,一個外出多年的遊子回家鄉小住,或者下半生就不走了。他殷國鵬能夠留在這個風景秀麗的、很快就會富裕起來的小鄉村嗎?他完全可能繼承母親的絕活,並把它做精、做大、做強,他和藍楓聯手,他可能成為村裏的土財主、大款爺,甚至炒作成中國乃至世界著名的竹編大師。但他在省城有家有妻子,他是見過大市面的人,跟着老闆他去過德國、法國、美國、日本、意大利、俄羅斯、英國,幾乎一年一個國家,他為老闆寫過十多個考察報告,發表在十多種報刊上。他今年如果不是得了這個倒霉的**疑似,在這個金秋的季節他和老闆就會漫步在德國法蘭克福的街頭,老闆已安排他參加中國服飾代表團出席法蘭克福國際服飾博覽會。會後他將周遊盧森堡、比利時、荷蘭、意大利、西班牙、法國,他又怎麼會淪落到這麼個巴掌大的小山村來呢?過去跑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大城市就像出門溜灣散步那樣方便,他哪能夠甘於寂寞在這傳統的藝術中漫步呢?妻子也不可能和她一起到這個彷彿剛剛發家的土財主樣的村落來。這裏的公共廁所剛剛替代了臭茅坑,山裡人的普通話夾雜着當地土話,顯得不倫不類,使人聽了不舒服。靈山湖水引進的小溪和紗帽峰瀑布流淌下來的山泉匯聚成的清溪河繞村而過,清澈見底,游魚可數,可畢竟不如自來水用得方便。妻正在和他冷戰,過慣了現代都市生活的他,怎割捨得了城裏的天地,來到這個山青水秀的小村落戶,他不敢想下去。除非和妻子離婚,和藍楓重續舊情,藍楓能夠接受嗎?他身邊不時走過一群群花枝招展的遊客,間或還有幾個老外。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