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老何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夜,隨着宛平城外盧溝橋的那聲槍響,強奪我東北,分裂我國土,殘害我人民,覬覦我中華已久的日寇終於撕下了他那小丑般滑稽的偽裝,亮出了鋒利的屠刀。
還需要偽裝什麼?中國的土地財富和人民盡在我的眼前,我要做的,就是佔領,奴役,掠奪和屠殺!用大日本帝國裝備精良英勇無畏的皇軍,去消滅他們那裝備破舊,體格瘦弱缺乏訓練的可憐的軍隊。拿出戰刀,殺吧,他們那麼不堪一擊,根本無法阻擋我的步伐!中國是大,可是他們完全不是我的對手,滅亡他們,只需要三個月,不,三個月我都嫌多,也許我那高大先進的軍艦一進入長江,他們的委員長就直接下令投降了。
至此,神州大地億萬同胞在日寇鐵蹄的踐踏之下開始了那長達八年的不屈不撓的鬥爭。
向在這場關乎民族存亡的戰爭中犧牲的所有同胞致敬!
盧溝橋事變后,北平天津淪陷,華北危在旦夕,日軍在華東上海地區也開始投送兵力,全國進入非常時期。
我所在的師也奉命調往上海附近,隨時待命,此時上海是個什麼情況,誰也不知道。
錢八里,團長傳你到團部去。又是我剛來時接我的那個高高瘦瘦的尉官來喊我,只是,現在他的領章已經是少尉了。
在那座由徵用附近百姓的一間土坯子房改成的團部里,我見到了叔叔錢學昌,這是我來到南京半年後第一次見到他。
他抬頭看了看我,道:來了?還習慣吧?說著,他擺了擺手,身邊的一些軍官便退了出去。
謝謝團長關心,還好。我立正道。
嗯,沒外人了,不用拘束,但是呢,進了軍隊,就比不得在家了,投了軍,就要殺敵報國!現在情況你也看到了,戰備了。對了,你摸過槍嗎?他問道。
沒有,昌叔,我一開始在軍需庫,後來到了通訊連,沒怎麼摸過槍。我如實答道。
什麼?你沒用過槍?他眉頭皺了皺,詫異的問道。
昌叔,我剛來這裏…我剛想解釋,他猛地一拍桌子提高了音量大喝道:你入伍半年了你居然沒摸過槍?你怎麼當的兵?你還是軍人嗎?現在敵軍壓境,你怎麼上戰場和小日本兒打?啊?你到時候用牙咬嗎?
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吼給嚇住了,一時大腦短路,不知該說什麼。
片刻之後,他的語氣緩和了許多:你不是個好兵,在我這裏不合格,去收拾東西,領個路費回家去吧。
這時我也緩過神兒來,打個立正正色道:報告團長!我來了后一直在軍需倉庫幹活兒,後來調到通訊連,天天有任務,沒有人帶我訓練,但是我可以學,現在國難當頭,大敵壓境,我如果回家了,老家人會以為我是逃兵,是孬種,我本順爺(錢學昌之父)會罵死我。所以我要為國效力,我不能走!
聽到二爺的名字,他看了看我,說:你不走?那好。他頓了頓又道:你來時,你…算了,沒事兒了,你先回去吧。
是!我給他敬了個禮,大步走出了團部。
一出門兒,正碰見炊事班的老何挎着飯盒要去團部,他看見我給我打招呼道:你看你,臉拉的像驢一樣?挨長官訓了?
沒有,你給長官送飯了?我問道。
嗯,你還沒吃吧?你等着,我馬上就出來,去我那兒吃!
說著,他快步進了團部。
等他出來,我倆一起回炊事班,菜還是沒有油水的青菜,只是多了一個我沒吃過的腌菜,這時的老何沒有了往日的健談幽默,一聲不吭的只是悶頭吃菜,伴隨着時不時的長噓短嘆。
我也不怎麼說話,一陣沉默。
這時,他好像想起來了什麼,轉身從案板下抱出來個罈子,把裏面一包一包的油紙包好的鹽往外拿,然後小心翼翼的從罈子最下面拿出一個略小的油紙包,然後把鹽和罈子放回原處,說:你打開看看!
我把那幾層紙打開一看,裏面是一塊長方形的臘肉。
行啊你,把這東西藏鹽罐子裏。我笑道,好長時間沒吃過肉了,看到這臘肉自然驚喜不已。
唉,不藏起來早被你們給吃光了。老羅帶來的肉,就剩這麼點兒了。老何說。
老羅?哪個老羅?我問道。
你不認識。說著,一向不抽煙的老何變戲法兒似的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紙煙,抽出兩支有些發皺的煙,一支自己噙上,一支給了我。
我看了看,那煙盒裏的煙有好幾個牌子的。
我不吸煙,饞了,等着你給弄臘肉吃,抽了煙再吃肉就變味兒了。我笑道。
老何目無表情,自己點上抽兩口,然後說:不抽?唉,快打仗啦,老羅他們已經去了上海了,咱們也快了,該抽就抽吧。
老何咂咂嘴,說:老羅他娘年前死啦,他沒錢給他娘買棺材,家裏就有一頭豬,他把豬殺了,四處求人幫他埋他娘,幾個木匠幫他打了口棺材,他給人家一人一塊兒豬肉,辦完喪事兒,就剩這麼一塊兒,他做成了臘肉帶在身上,從老家來了南京。在南京要飯碰時碰到了我,我就幫忙讓他投了軍,臨走時,他把這臘肉送給了我。我怕壞了,一直把這肉藏在鹽罐子裏,沒捨得拿出來。
說著,他站了起來,從他住的那個小屋裏拿出一個瓶子,說道:吃咱就吃美。這是我從老家帶來的,自己燒的,一會兒你嘗嘗。
說著,他把那臘肉清洗乾淨,切片上鍋,不一會兒便做好了。
臘肉端了上來,紅白肥瘦相間,香味誘人,而我卻沒了剛才的食慾。
他把酒打開,給我倒了點兒,自己卻拿着咕咚咚的灌了起來。
這酒是他當年當兵前自己在家做的,當時由於一些原因,窮的日子過不下去了,他就帶著兒子投了的隊伍,沒想到,後來他在南方,他兒子卻在北方。
再後來,喜峰口一戰,他兒子當了軍官,在炊事班掌勺的老何開心壞了,拿着這酒逢人便炫耀的說等哪天兒子回來了要好好的喝。
我看看他,說:老何,怎麼了這是?你慢點兒喝啊,沒人跟你搶。
老何抹抹嘴,說,小錢啊,不瞞你說,這是里我所有的好東西了,我都拿出來了。
唉,小日本兒打的厲害,真他娘的厲害。
說完這話,老何頭低下了。
我沉默片刻,說:小日本兒難不成兩個腦袋四條腿?再厲害也是個人,我就不信咱們打不過他們!老何你說是不?
老何沒說話,我拍拍他:老何?咋了?你喝醉了?
老何頭抬了起來,他在哭,這個頭髮花白的小老頭兒在哭,沒有一點兒聲音,只是在默默的流淚,眼淚順着他那樹皮般佈滿溝壑的臉上無聲流淌。
我兒子。唉,小日本兒厲害啊,我兒子怕是也沒了。死了那麼多人,我兒子也死了。老何終於哭出來了,手扶着心口不停捶打,眼淚鼻涕弄了一臉。
我沒做聲,只是時不時拍打拍打他,說點兒寬心的話安慰他。
天色漸漸暗了,炊事班又開始忙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