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向鐵軌的時光(三十二)
我這幾天都在等我表姐再說一次她以前經常抱怨的那句話,好讓我在紙上很自然地把她的事情引出來,但是她就是沒說。她跟我的話也向來很少,我母親死後,我們自然也就失去了帶有聊天性質的談話。她越來越像自以為別人看不見的幽靈,不準備和別人交往,同時對別人向她表示的熱情不自覺地躲閃。在家裏住了三十多天,我也沒有摸清她的作息時間,據說她會在正午時間走進房門裏睡一個下午,而有時候我在睡夢中起夜上廁所的時候發現,她正坐在客廳里獃獃地等着零點大鐘的敲響,或是一個人在廚房悄悄地煎荷包蛋。對了,儘管她沒事就打開電視,但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可從來不看。她出去買菜時我躺在床上想,為什麼她看上去和其它中年女人比就那麼彆扭。後來我明白,可能是她那一身古董一般的裝扮造成的。打從她那次離開大連,最後一次失戀時她就沒再買過衣服。二十六歲之前她每周都會逛一次商場買衣服,她那時總說一句話,她說一件衣服只能穿兩次,一次是在商店試穿,另一次就是展現美麗的那一天了。不過,她那年從大連回來,一下飛機就燒掉了柜子裏近三千衣服。我母親也沒攔着她。因為她總燒東西,剛來我們家一個月,她燒教科書,後來她燒新買的傢具,現在又輪到她燒衣服了。可以說,中國織布大王孫子的財富即使沒有被她那個負心男友全騙走的話,也已經被她燒得差不多了。“燒啊,你燒!”我母親站在火旁氣鼓鼓地說,“你把你身上那件也脫了,全燒掉!”然而她沒有脫,她穿着這身衣服生活了十幾年,衣服上的花色原來很漂亮,後來慢慢褪掉了。隨着她的漸漸衰老,那套衣服也跟着變老了。我下午去長春百貨給她買了一些衣服,要是想換新的生活,這些總還是必要的。我問商店的小姐,女裝應該去幾樓買。“那,”她笑着說,“請問您要給多大年紀的女性購買呢?”我想了想,說:“四十七歲。”隨後我意識到,我父親在這個年紀已經上火車了。“那些衣服不是給琪琪買的嗎?”在晚上她問我,“可真不怎麼好看。”“我想你穿應該合適點兒吧。”“你可別逗我說這都是給我的。”我點點頭。“我覺得你不該老穿這一身,說什麼也得換換了。”“算了吧。”她笑了一下,“我穿過的衣服比你見過的還多呢。”“我知道。”我正坐起來,“但那早都過去了,我今天跟售貨員一說你年齡才知道,你在回憶里生活了十七年,你該向前方生活起來了。”“生活在回憶里?那我現在這個生活又算什麼啊?”“你現在這樣叫生活嗎?你自己認為這算嗎?有時候我半夜起來看見你就坐在這裏,燈也不點,我就知道你又在回憶。你這樣過了十七年,我們誰也不能說死就死啊,至少還有二十年三十年等着我們去生活,難道你想就一直這麼過下去嗎?”“反正我是不會要你給我的衣服,我又不是沒錢買。”“試着去接受新的生活吧。”我過去扶着她的肩說,“人活着不是一成不變的。”她咬住嘴唇,忍不住哭了出來。說吧,我想,再說一遍或許會好些的。她沒有說什麼,起身走出去把自己關在房門裏。算了,我替你說吧——要是你這輩子都沒有嫁人,老太太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