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入門
我在店裏呆了三天。
這三天裏,我意志消沉,什麼也不想做,就抱着那隻紫檀木盒默默垂淚。
過去我總覺得我爺摳搜,對我也漠不關心,直到他去世,我才知道,他是那麼愛我,以致於我錯手害死了他,他都沒怪我,反而在最後關頭,把我從火海中推了出去。
小姑娘幾次來喊我吃飯,見我無動於衷,冷笑着出去了。
第四天一早,我悄悄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
一開門,年輕男子站在門外,冷聲問我:“你要去哪兒?”
“你管不着。”我對他仍舊沒好感。
年輕男子伸手奪過我手中的木盒,冷冷地說道:“你要走,沒人攔你。這東西放你身上太危險。你爺既然履行了承諾,我就有責任保護你。不過你要找死,我確實管不着。”
見我站着沒動,年輕男子轉身道:“想清楚了,來前堂找我。”
我爺臨死前,讓我去找一個幸福的人。我當時心力交瘁,沒聽懂他的話。這幾天沉下心來,我才明白過來:他讓我找的,並不是什麼幸福的人,而是眼前這個姓符的年輕人。
可我心裏極度排斥:要不是他當初見死不救,我們爺倆兒也不會在這逗留,我也不會着了客棧老闆的道,錯手害死我爺。
我爺的死,他脫不了干係。
我站在原地想了很久,暗暗下了決心,把行李扔回床上,走到前堂,沖正翹着腳吃早茶的年輕男子認真道:“我不走了,我要跟你學本事。”
年輕男子放下茶碗道:“留下來可以。學本事?哼!照規矩,入門前要盡孝三年。三年後,師父看你有無慧根,再決定收不收你。你以為這麼簡單?想學就學?”他起身往後堂走,邊走邊道,“你既已想好,我門下不養閑漢,從今天開始做事。小滿,帶他出去。”
這一呆,就呆了三年。
這三年裏,我每天不是跟着師父上山砍樹,就是和師姐凌小滿挑揀適合精工的木料,日子過得乏善可陳。非要說有啥變化,就是我和師姐都長了身子。
師姐變化比我大,非但長得比我還高,胸前還突起了兩隻小饅頭,人也比過去好看。
但她依舊不待見我,見我笨手笨腳,動不動就破口大罵,還去師父那兒告狀。
我全沒放在心上。對我來說,只要能學到師父的本事,讓我受多大的委屈我都願意。
總有一天,我會把失去的東西都要回來。至於師父和師姐,不過是過往雲煙。
一年前,楊阿婆突然來信,說是遵照我爺的遺願,把古鎮的宅子賣了,當作我日後的添補。也是從那時起,我才意識到:原來三年前我爺帶我南下時,就沒打算再回去。
他似乎早就料到,此行有去無回。
學徒三年枯燥乏味,師父和師姐又冷冰冰的,沒半點人情,說實話,我沒有一刻不想離開。只是每天看着師父放在橫樑木上的紫檀木盒,想到我爺因我而死的過去,我只能咬牙堅持。師父作法的本事不比我爺差,但他從不在我面前顯露,甚至連師姐都不許看。
這樣苦熬了三年,眼看就要堅持不下去了,事情卻突然有了轉機。
這天師父出去給人挑大樑。臨走前,他囑咐師姐守好店門,任何人來買東西都先別賣,等他回來定奪。他看了我一眼。我以為他要我隨行,正要起身。結果師父搖搖頭,按着我的肩膀,悄聲道:“照顧好小滿。”我見他眼神有異,心裏一動,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師父走後不久,一個男孩大搖大擺地進店,大聲吆喝道:“符伯呢?符伯在不在?”
這人年紀比我倆稍長,頭上系了個抓髻,穿着破舊隨意。
師姐見他無禮,沒好氣地道:“瞎嚷嚷什麼?我師父有那麼老?”
男孩見師姐長得好看,眼神在她身上滴溜溜直轉,嘖嘖兩聲,賠笑道:“小姐姐別生氣,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你找我們師父做什麼?”我冷冷地打斷。
男孩瞥了我一眼,沖師姐正色道:“我師父喊符伯……符師父去幫忙。約好了的。”
師姐看向我,居然像是在徵求我的意見。見我猶豫,她嗤了一聲,沖男孩道:“師父出工去了,沒聽說跟人有約。你請回吧,回頭我轉告他。”
男孩吃了癟,有些尷尬,撓撓頭,忽然上來挽住我的胳膊,笑嘻嘻地說道:“你是符師父的高徒吧?你隨我去一趟。我師父這人脾氣不好,要是讓他知道我辦事不利,那我晚飯又沒得吃了。有句話咋說來着?青……什麼藍什麼什麼大於藍……你去也一樣。”
“我——”我張口要拒絕,這傢伙力氣極大,不由分說把我往店門外拉。
“師姐!”我回頭求助。
凌小滿冷哼一聲,低頭擺弄算珠,居然視而不見。
男孩一直把我拉到大街上才撒手。我扭了扭被他拽疼的胳膊,氣呼呼地問:“你拉我做什麼?師父沒教我本事,我幫不了你。”
男孩置若罔聞,笑嘻嘻地自我介紹,說自己叫季爻乾,是他師父起的名。
他師父是當地有名的風水先生,和我師父一樣,平日裏做些小生意,暗中接些撈陰的活兒。他倆私交很好,經常搭着一起做事,所以我倆現在也是好朋友了。
我聽他哇啦哇啦說半天,驢唇不對馬嘴,敗下陣來,問他這是要去哪兒。
季爻乾眼珠一轉:“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領我到了村外橋邊。那是座石拱橋,還未竣工,橋面上的水泥沒幹,很多地方還露着鋼樑。橋頭兩端立着“前方施工,請勿靠近”的警示牌。橋很寬,橫跨在渾濁的大河上。
見我倆靠近,一個村婦忽然閃出來,急切地問道:“小師父,藉著沒有?”
季爻乾打了個哈哈道:“東西是沒藉著,不過你看。”他指了指我,“我把符師父的高徒請來了。有他在,事半功倍。”說著在我耳邊小聲道:“你應該帶丁蘭尺了吧?”
我皺眉道:“我都說了沒入門,哪來什麼丁蘭尺?你到底要做啥?”
季爻乾還未開口,村婦搶先向我哭訴:月前村裡建橋,有幾個娃兒在石橋附近玩耍,莫名失蹤,派出所的人找了幾天都沒找到。村裡人心惶惶,都覺得這橋有古怪,吩咐自家娃兒切莫靠近。村婦家的娃兒調皮,沒聽進去。昨天傍晚有人見他在石橋附近逗留,之後就沒回過家。村婦着忙之際,正好碰上季爻乾出來晃悠,聽他說有些本事,就喊他幫忙。
我瞪了季爻乾一眼:“你騙人!你師父呢?”
季爻乾示意我小點聲,往我兜里揣了張大錢,悄聲道:“這錢不拿白不拿。我告訴你,撈陰這活兒,十算九蒙,不信回去問你師父。當初這橋還是我師父選的地兒呢,結果還不是出事兒了?沒帶尺子也沒關係,你去橋頭隨便糊弄兩下,待會兒就說她娃兒被河伯收去做河童了,斷了她念想,咱這錢就算拿穩了。”
我三年前就是因為貪財,之後才發生那麼多追悔莫及的事。往事歷歷在目,說什麼也不肯配合。季爻乾急了,悶聲道:“你這次要幫了我,我保證讓你師父收你。”
我動心了。長久以來,我堅持在姓符的手下打雜,為的就是入門,學他的本事,為我爺報仇。以季爻乾的機靈勁兒,說不定真有辦法。當下和他擊掌道:“一言為定。”
我沒敢上橋,只站在橋頭裝裝樣子。橋下水流湍急,掉下去可不是玩兒的。
“丁蘭少失母,刻木當嚴親……”憑着記憶,我把我爺和師父每次作法前都要念的丁蘭口訣背了一遍,裝模作樣地閉眼感受,慢慢走到村婦面前,搖了搖頭。
季爻乾立馬配合,按着先前說好的劇情和她解釋。
村婦不疑有他,抹了抹眼淚,把賞錢給季爻乾,跌跌撞撞地離開。
“幹得不錯。”季爻乾又塞了張大錢給我,兀自大搖大擺地轉身要走。
我以為他要耍賴,慌忙攔住。季爻乾嘿嘿笑道:“你急啥?回去,回去你就知道了。”
我將信將疑,放他離開,見日斜西山,想起師父的囑託,叫了聲糟糕,快步往店裏趕。
剛到店門口,就見師父滿臉陰沉拿了戒尺站在內堂。
凌小滿縮在櫃枱后,幸災樂禍地看着我。
“跪下!”喝令威嚴,我不由自主地就依言照做。
師父揚起戒尺,在我身上“啪啪”抽了三十下,這才冷冷地道:“起來!自己說。”
我忍着劇痛,惡狠狠地看向師姐,咬牙道:“我不該不聽師父的話,自己跑出去。”
“師父?”姓符的冷笑道,“我幾時收你做徒弟了?”
我心中委屈到了極點,再也控制不住,沖他大吼:“你不就是不想教嗎?不想教就直說,別那麼費勁巴拉地折騰我!大不了我不待了!這事錯不在我,是隔壁村的季爻乾要找你……”眼淚決堤,把白天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師父皺着眉聽完,默默轉身,從櫥櫃裏拿出一根牙籤,遞給我道:“吃下去。”
我以為又是懲罰,見牙籤兩條削得尖細,心裏害怕,哀求道:“師父——”
“你不是想學嗎?”師父冷笑道,“吃下去,我就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