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無渡河(2)
李賀迅速抓住了此題的核心:不可以渡河的理由,有很多很多,包括理智上,亦知道渡河是“愚行”。生活看起來正常不過:不僅有物質的滿足,甚至有情感的寄託和精神的愉悅。但是他仍然棄“正常”如敝履,自甘求死而不求生。或者,就是《白馬嘯西風》的最後一句話說的:“那些都是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李賀把古辭的四層意思,都極到位地表達了出來。他一貫的風格是誇張而濃烈的,但是這裏他沒有浪費一分才力,連多餘的修飾也無,好似破門直入,哀哀拉住了逼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以長短句式交錯,一口氣讀下來,直堵得人慾狂哭狂喊而不能。“黃河西來決崑崙,咆吼萬里觸龍門。波滔天,堯咨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其害乃去。茫然風沙,被發之叟狂而痴。清晨徑流欲奚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骨於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李白所作,自“黃河”以下到“九州始蠶麻”,論氣勢磅礴,尚在李賀之上。他似乎想用一種“大歷史”的背景,來增加渡河的悲壯色彩。單就描寫而言,是成功了,這本來就是李白的經典筆法,無人能與之匹敵。但是,也就因為這樣的描寫太經典了,放到李白哪一首遊仙詩里都可以,反而削弱了主題。才高之人,往往捨不得收斂自己的才華,非要把自己最擅長的那一路拿出來。好在他沒有忘形,還是在追問:“洪水已息,太下太平,一切都很好,為什麼還是要渡河?”於是到了結尾處:“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骨於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呈現出這一意象,就極具震撼力了。與二李相比,王建的筆力明顯較弱。“渡頭惡天兩岸遠,波濤塞川如疊坂。幸無白刃驅向前,何用將身自棄捐。蛟龍嚙屍魚食血,黃泥直下無青天。男兒縱輕婦人語,惜君性命還須取。婦人無力挽斷衣,舟沉身死悔難追。公無渡河公自為。”和前兩首雜言不同,王作是齊言。“幸無白刃驅向前,何用將身自棄捐。”“幸無”,“何用”,這樣的虛字太軟了,蓄積的力量大減。對“渡河而死,其奈公何”這一場面的表現,也不如李賀之真切,李白之奇崛。不過他換了一個角度,仍然在苦苦追問渡河的原因。“公無渡河公自為”,最後歸結於個人意志和自我選擇的結果。但是他說到“悔”,就錯了,如果有一絲一毫的“悔”,渡河這一激烈行為就徹底沒有可能發生。溫庭筠作,又更遜色一點。“黃河怒浪連天來,大響谹谹如殷雷。龍伯驅風不敢上,百川噴雪高崔嵬。二十五弦何太哀,請公勿渡立裴回。下有狂蛟鋸為尾,裂帆截棹磨霜齒。神錐鑿石塞神潭,白馬**赤塵起。公乎躍馬揚玉鞭,滅沒高蹄日千里。”其實,他的手法和李白是一樣的。也就是由遠景攝入,拉近到渡河一刻,然後及渡河之後事。他的描寫不可謂不好,但是並不是高度個性化的。“請公勿渡”已經大大折損了語勢,最後“公乎躍馬揚玉鞭,滅沒高蹄日千里”,把慘痛的死亡消解為高蹈成仙,似乎想另開一層境界和遐想,卻幾乎把悲劇色彩全數抹煞。王睿之作,則偏離了主題。“濁波洋洋兮凝曉霧,公無渡河兮公苦渡。風號水激兮呼不聞,提壺看入兮中流去。浪擺衣裳兮隨步沒,沉屍深入兮蛟螭窟。蛟螭盡醉兮君血干,推出黃沙兮泛君骨。當時君死妾何適,遂就波瀾合魂魄。願持精衛銜石心,窮取河源塞泉脈。”王睿試圖作“其奈公何”的文章,乾脆換掉了主角,把渡河者之妻推到前台,把渡河者的命定悲劇,偷偷轉化為對堅貞的讚揚。整首詩寫得很悲切,很漂亮,但缺少了那種強烈的,直截的衝擊。所以,這五首裏面,當推李賀為第一,李白第二,王建、溫庭筠次之,而王睿最差。詩詞之高下,雖無一定標準,到底還是有標準的。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