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蒼蠅在鶯鶯身邊飛(1)
張生張生的作派在《西廂記》裏嫵媚而陰柔。剛出場的張生像歷代的書生一樣,無疑是病弱的,他無比自憐地這樣自我評價:“學成滿腹文章,尚在湖海飄零。”文章與飄零的張力在張生身上難堪地對峙着,並要最終尋找到自己的出口。在沒有找到出口之前,可憐而可愛的張生只能是“萬金寶劍藏秋水,滿馬春愁壓綉鞍”。飄零的價值最終會找到歸宿;而在此之前,對張生飄零的第一個獎勵在普救寺里露出了端倪—如同上蒼註定,張君瑞命帶桃花,普救寺中五百年前風流業冤向張生展示了意外的美麗和妖艷。也就是在此時,張生的滿腹文章悄悄派上了用場。流氓需要才氣,才氣成就着流氓。張生的文化流氓底色得以徹底顯影並最後定影,等待他的就是如何沖洗和複製放大並上光了。普救寺的驚艷直接催生了一首好詩:月色溶溶夜花木寂寂春如何臨浩魄不見月中人該詩可謂孤篇壓全唐,足見張生的“學成滿腹文章”絕非空穴來風。張生以月亮—這人世間陰柔的代表起興,最後直抒胸臆,向著近在咫尺的月中人發出召魂令,瞬間建立起了多情的形象。你聽,張生像一個流浪歌手一樣唱道:寺廟的夜色多沉靜,那花兒寂寞地開在春風中,我靜立月下多饑渴啊,為何沒有美眉來**?張生大膽而浮誇地將煽情進行到底,其實踐精神當是空前絕後。若干年前,張生的老師也詠過月亮,他說:明月照到我床前,我當是霜花和食鹽,抬頭我把月亮看,才知它沒故鄉的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相比張生,老師就顯得不着邊際。若干年後,張生的學生就不再詠月亮了,他們只說星星,發誓要給情人“一扇朝北的窗,讓他看到星斗”,有張生的詩意,但顯得過於吝嗇。至於郁達夫之流的“曾因酒醉鞭名馬,怕為情多累美人”則顯得自憐而變態,及至發展到“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里的那種欲擒故縱,那種小家子氣,那種小妾般的懦弱,足見流氓才子已呈現難以挽回的退化。張生的“月色溶溶夜”是明着勾引。他沒有想到的是西廂的另一側馬上會有美女作家即席高歌:很久以來我就性饑渴,春來了我更感到沒着落,你在那裏大聲唱,我知你是個會疼人的好哥哥(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句句如同天籟,道出了美人敢上也甘上賊船的不凡氣魄。文化流氓初戰告捷,雖然有點意外。孫飛虎流氓無產者的形象肇始於漢高祖劉邦。遙想當年,漢高祖還是劉三的時候,因艷羨於始皇帝的兵馬威儀,遂產生了“大丈夫當如此”的罪惡念頭,由此可以看出,劉三們不是反抗現行的體制而只是宣洩自己骯髒內心的邪惡**。對比項羽的“彼可取而代也”的豪氣,二人的精神境界判若雲泥。但劉三的吶喊卻是流氓無產者的黨章,千年以下,衣缽相沿,薪盡火傳。在這樣的行為準則之下,流氓無產者從來只能破壞舊秩序,而無緣創造新秩序。流氓無產者嘯聚山林,打家劫舍,在古中國廣袤的大地上書寫下叛逆而無意義的詩歌。譬如洪秀全,科舉的失利,使他看清了科舉的吃人本質,也萌發了他邪惡的願望。在對舊秩序不存絲毫幻想的情況下,洪秀全假借宗教的名義開始了抗爭並取得了看似輝煌的勝利。之後就是**的毫無節制的發作,一直把遠東變成了最大的妓院(朱大可語)。“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的信念製造了一批批流氓無產者,也斷送了一批批流氓無產者。他們循着邪惡的道路,最後毀於邪惡。所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也好,“吾恨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也好,無非是流氓無產者用來駭人的虎皮大旗。在功能完備的社會體系中,真正的無產者是沒有出路的,為秩序所允許的改變身份和處境的大門在沒有打開之前就已經對他們關閉了。在看不到未來的封建社會的漫漫長夜裏,無產者要麼心如死灰,自生自滅,托體同山阿;要麼懷着刻骨的仇恨活着,他們抱着對秩序的強烈質疑和對命運悄然反抗的信念並最終為這樣的信念所異化。他們的典型就是孫飛虎和紅娘。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