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亂雲籠日黯神州(3)
陳榮蘭向丁是娥使了個眼色,兩人前後腳滑進了女廁所。陳低聲說:“看來張書記要按**同志的意見辦,要我們向《沙家浜》靠攏,再提就變成反中央啦!”第二天,她又悄悄地和丁阿姨說:“我想了一夜,唱,唱不過人家;打,打不過人家。照《沙家浜》演出,沒啥了。我們還是照原來的路子搞,爭取張書記來看戲。”想了一夜,她重又回到老路上去了。陳榮蘭相信藝術規律,相信領導的藝術眼光,務實內行的陳榮蘭怎麼想得到張春橋的“領導”是**?於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陳榮蘭和丁是娥就被踢到鄉下搞“四清運動”去了。不久,“文化大革命”全面開始了。陳榮蘭被連夜召回城裏。山雨欲來風滿樓,憑着經驗和對時勢的審度,陳榮蘭已嗅到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土腥味,在返城前召集的會議上把丁是娥阿姨排斥在外,會後找她單獨談話,要她端正態度,交待自己的問題和揭發文藝黑線。語氣里多了公事公辦的味道,聽話聽聲鑼鼓聽音,丁阿姨憑感覺這一次是團長遇上麻煩,她也遇上麻煩,從中央到地方會是怎樣的場面?人人自危么?丁阿姨想的是如何自救。揭發,歷次政治運動的領導者都號召群眾揭發,敦促當事人揭發,以擴大戰果。“揭發”二字嚴重地摧毀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安全感。多少無辜的人為了讓自己過關,亂說亂咬,致使運動之後成為孤家寡人,為眾人所不恥。陳榮蘭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丁是娥有一天也會像1957年那樣反戈一擊。“人滬”的團部,大字報鋪天蓋地,多數矛頭指向丁阿姨,同時提出“丁陳聯盟”,指責我父親為“狗頭軍師”。但陳榮蘭處驚不變。陳榮蘭當年二十四歲進團,經過十二年的歷練,由一個藝術領導的外行終成內行,愛護老藝人,培養新演員,她領導的戲數度進京,一次又一次受到中央領導的肯定與接見。作為一個地方藝術團體的領導還能怎麼樣?過失當然不能說沒有,卻也找不到致命的問題。攻其一點,不及其餘,能成?一個流言放了出來,說她“作風不正”,與曾經寄宿在團部的一位戰友有染。要搞垮一個人,如果不能正面使他倒下,那麼運用下三爛的手段是再靈不過了,特別是對於女性。那些天,丁阿姨變成了一個幽靈。白天沉默寡言,閃避他人,等下午5點以後,群眾下班,團部空空蕩蕩,她就溜入大字報區,一張張一行行地仔細觀看。電台新聞她很認真地聽,《人民日報》、《解放日報》和《新民晚報》也不肯漏掉一星一點,手邊放一部《新華字典》,讀不出的字就查,不理解的字也查,字典都快翻爛了,她覺得這麼短短的幾個月裏文化水平提高了不少,但她的腦子卻更加混沌:這一次運動的矛頭應該是黨支部、黨支部書記,是掌握實權的陳榮蘭,但為什麼要萬炮齊轟轟我丁是娥呢?是黨支部的意思嗎?我是被**肯定的演員,兩次被偉大領袖**接見,1958年周總理知道我入黨后,把我領到**身邊,主席還握住我的手說:“我們黨又多了一位新同志,要好好為黨工作呀!”**的諄諄教導猶在耳邊,我會就此倒下嗎?丁阿姨與父親在突兀的災難面前踉踉蹌蹌地後退,他們不敢強硬,也無法強硬。丁是娥有斑斕的歷史,“反右”前的言論以及平時的角兒脾氣,註定在劫難逃。解洪元一個非婚生女兒的問題,早已使他從頂峰跌落,現在要打,也只是一隻死老虎而已。然而波瀾壯闊的群眾運動勢不可擋,任何一個人的歷史,只要有那麼一點點污損,就可以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度日如年,這一天天如何去挨?敬愛的**,你了解我丁是娥的處境么?尊敬的周總理,你能幫我一葦渡航么?每天父親按時回家,恭候妻子共進晚餐。患難之中,他仍渴望家庭安寧,家人團聚。黃昏緩緩貼近窗戶,化成了黛色的煙靄,仍不見伊人回來。他常常派幾個孩子輪流去弄堂口等候,真正是望眼欲穿才望來了丁宅的主人。可是女主人面若冰霜,不苟言笑,草草扒拉幾口,推開飯碗獨自上樓。有幾次,他勸她多吃些菜肴,反遭斥責:“儂好胃口,有心思!”多少次,他想說幾句寬心的話,但又咽回去。自己也承受着壓力,局勢兇險,安危莫測,看不到前途。有一天晚飯後,兩人坐於二樓走廊方桌邊,說著說著女聲就高拔起來:“儂昏了頭,到現在還認為……”丁門有兩女一子,大女莉莉此時已進廠當了工人,趁着家裏亂沒人管,與男友唐祖光逛馬路去了,兒子小海竄進弄堂找小朋友了。家裏只有解惠芳,沒人管,就放開肚子掃蕩殘羹剩菜。當她聽見樓上吵了起來,就躡手躡足上了樓梯。走廊上電燈亮晃晃,只見父親嘴在嚅動,卻聽不見說什麼,能夠捕捉到的只有“陳榮蘭”三字。只見丁阿姨拎起茶杯猛然摔在地上,恨恨地說:“儂懂啥?”父親頓時愣成了石像。女傭李媽趕緊上樓打掃。我憐憫我的老父親,同時我也想不通他怎麼會走進丁門做丈夫。丁宅看上去人丁興旺,但走入深處卻是七零八落。丁不會生育,莉莉是抱來的,小海是過繼來的,解惠芳是不名譽的產物,丁是娥是誰都不愛只愛自己的人,在男人面前永遠保持着“九五之尊”的地位,他圖什麼呢?得到了什麼?愛又存在於何處?好好的一個大男人怎麼會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塗?那個李媽,自從“揭發”他與姚燦有功,從此在丁家就有了半個主人的地位。她有地位,那他不就沒了地位?丁宅內並不和諧,夫妻並不投緣,男人的自尊與女人的自傲總是碰撞,而且父親好像在丁阿姨面前越來越低調了。那個李媽,在造反派勒令丁宅解僱女傭時,不僅帶走了所有平時自己用過的物品,還向丁阿姨索要一百元解僱費。那個時候,丁阿姨家早已被抄,房被封,存摺被凍結。上哪裏去找這一百元?丁阿姨憤恨之極,指着門口掛着的一件父親的中山裝,讓李媽去變賣。李媽不屑,吵鬧不休,揚言要去找造反派。就在這難分難解之時,那個始終不被承認的毛腳女婿唐祖光捧出了積蓄,打發了這“半個主人”。熊熊的革命之火無處不在。一天,解洪元從單位回家,發現後門左右牆壁上貼着大標語:“打倒丁是娥”、“打倒解洪元”,字跡稚嫩,歪歪斜斜,與單位造反派寫的不一樣,而且隨着他走近家門,大人孩子圍了一群,嘰嘰喳喳的議論也讓人生疑,左鄰右舍中有看不過去的,小聲說:“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無可救……”什麼意思?這時,丁是娥也拖着疲憊的身子出現在巷子口。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