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恭肅喧騰陪盛典(2)
唁電唁函在我手中瀉成了長瀑:有名重當代的夏衍、陽翰笙、周巍峙、張庚、郭漢城、劉厚生、吳祖光、紅線女、常香玉、陳書舫、新鳳霞、王昆等,更多的是黎民百姓,一位上海電機廠的滬劇迷自費出版了一頁悼念專刊,一位上海電影廠的職工寄來了輓聯:“愛戲劇愛事業半世辛勞,藝苑享譽堪稱鞠躬盡瘁;重教育重人生一心為公,桃李盛世實系死而後已。”……報刊文章更像鼓風機助燃着痛惜的血色火焰。有兩篇通訊的題目分外亮麗:一篇是《新民晚報》記者武璀所寫的《春蠶到死絲方盡》,一篇是新華社記者趙蘭英和《解放日報》記者陳瑩合寫的《直如朱絲絕,清如玉壺冰》。他們摘取了晚唐詩人李商隱和南北朝詩人鮑照的名句,謳歌丁是娥對滬劇事業的忠貞與高潔的人品。《解放日報》還推出蕭丁之文,蕭丁乃當時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丁錫滿的筆名。文中有這麼一段點睛之語:“人們為什麼那麼捨不得丁是娥呢?我知道,人們捨不得的,不僅是那被她帶走的藝術,而是她這個老藝術家、老**員的高德,是我們失去了一個為藝術獻身、堪稱人之師表的精神楷模。”口碑載道,頌歌盈耳,彷彿使我感受到了兩千餘載前《詩經·小雅》的名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阿姨,您滿意了嗎?我凝視青松翠柏簇擁的阿姨。冷冰冰的玻璃罩陰陽相隔,模糊了她的氣韻;濃墨重彩的化妝遮蓋本色,僵硬了她的神情,猶如一個木刻面具。“假人頭,丘(臭)人頭,摘鉤頭……”戲謔調侃之聲從記憶深處施施然而出。自我記事起,滬劇圈內,不少叔叔阿姨們常常這樣稱呼她,口吻里流露出太多的不滿和不屑。丁宅的靈堂設立了近十日,絡繹不絕的弔唁者中,罕見她同輩的滬劇名伶,少見她親手提攜的滬劇新秀。莫非,丁是娥尚有活生生的另一面;莫非,丁是娥駕鶴西行不配上海灘的翕然尊崇。捫心自問,我是不是也屬此列?是歟?非歟?寬敞的弔唁廳面臨被脹破的危局,人們無法動彈,無法舒暢地呼吸,只有裹挾着汗珠的微塵,在人與人的縫隙中碰撞、擁擠,萬般無奈、萬分焦躁地跳來跳去,尋機蹦入了我的鼻孔。我想打噴嚏,打個驚天動地的響亮噴嚏。不能呀,不能!我扶持着老父,處於眾目睽睽之下,焉敢失禮。散發出腥膻氣息的微塵得寸進尺,肆無忌憚,捉迷藏似的搔動我的鼻孔和胸腔。一陣陣窒息,一陣陣迷亂。恍惚間,玻璃罩面上如有水珠游移,零零星星,閃閃爍爍,變幻出一片銀紅雲霞。雲霞輕拂,阿姨的面容表情漸漸柔和、流暢,雙目微睜,流轉顧盼。轉瞬間,我們的目光對接凝固,默默地互視,說不清她看了我多久,我看了她多久,一種熟悉的氣息緩緩升起,漫開,彌散在我們之間,茫茫然一片,隔開了距離,反而並不因此模糊了視線。久久地,阿姨粉頸微側,用眼角餘光牽引着我。那餘光如絲綢輕柔起伏,拂去玻璃罩,拂去衣衫,拂去重重束縛,袒露出一位麗姝,麗姝擁有一張精細修飾的俏臉龐,一絲不掛的俏肩背。唯一的裝飾只是一串象牙白的珍珠項鏈,映襯得嬌嫩肌膚浮動出古玉般的潤滑膩脂。最勾人魂魄的是那雙水光朦朧的秀目,雲鬢盤卷高聳,黛眉微彎新描,一根根細細梳理的睫毛,像飛檐高聳,翹出潑天的膽子、極度的張揚和傲岸的時髦。那是我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了一沓阿姨的少女靚照。正是這張半身裸影,垂釣出我斑駁的兒時記憶。時光倒轉四十載,這張照片曾放大懸挂於戲院門口,好似一滴燦爛已極的陽光,顧盼自如中不小心滴落大地,散發出逼人的艷麗,招來了無數人駐足觀賞,評議聲如蟋蟀嗡嗡營營,驚愕者有之,讚賞者有之,譏刺者有之。爾後,阿姨的艷名隨風流播:東方瑪麗·蒙丹。瑪麗·蒙丹(MaryMartin)美國環球電影公司的影星,擅長歌舞音樂片。1939年主演《歌劇大王》脫穎而出,四十年代名噪影壇,其代表作有娛樂片《布魯斯的誕生》(布魯斯為一種爵士樂)、《親親男孩,再見》以及《阿里巴巴》、《眼鏡蛇的女兒》等等影片。當時彩色電影方興未艾,瑪麗·蒙丹的銀幕形象濃艷綺麗,有“彩色皇后”之美譽。四十年代的上海灘,美國影片如洪水泛濫,瑪麗·蒙丹成為上海市民心目中的艷后。不難想像,榮戴“東方瑪麗·蒙丹”的丁是娥阿姨,何等嬌媚風流。從一代艷後到一名優秀**員,丁是娥阿姨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自願乎?被迫乎?抑或兩者兼而有之?原上海京劇院編劇陳西汀老先生說:“‘文革’期間,在奉賢幹校,批判文藝黑線人物,有周信芳、巴金、袁雪芬、丁是娥等。丁是娥的態度和別人不一樣,好像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她有一種沉重的壓力和負擔,以後‘解放’了,我仍然感到她有一種壓力,心理上仍然沒有解放。”老者之言,耐人尋味。阿姨失去了安寧,無論精神上抑或**上,心境的安寧是一切安寧的保障。痛悼她的人異口同聲地說,她是累死的。那麼這裏是否包含了自我重塑的疲乏呢?奧地利小說家卡夫卡認為,人生最重要的是執着一種態度,這種態度是發自內心的、發自天性的非常自然的態度,而不是去刻意營造環境,追求一種外在的、完全是人工性的目標。那麼,能責怪阿姨嗎?似乎也不能。我思緒紛亂。追悼會步入尾聲。我扶持老父,走近阿姨遺體,老父沉沉地鞠躬,長長地凝視,沒有呼天搶地,沒有捶胸頓足,只有兩行清淚悄悄滑落。我一直以為,父親眷戀前妻和一雙兒女,而和丁阿姨只是同床異夢、貌合神離,萬萬沒有想到,老父對丁阿姨有着深深的依戀;弟妹們始終擔心,老父體弱多病,能不能經受住生龍活虎的妻子先他而去的打擊,然而,老父親不愧曾是“滬劇皇帝”,今日今時,悲哀而不失態,衰弱而不失威嚴,猶如一株歷經滄桑的老樹突遭雷擊,雖遍體瘢痕,仍兀立着鐵錚錚的軀幹。人群起伏騷動,醞釀著狂亂的大浪。我妹妹解惠芳擠上幾步,幫助攙扶老父。這位妹妹的身世,對我猶如一團迷霧。我只知道,丁阿姨並無親生子女,生前對出入丁宅的五名子女親疏有別,尤其輕視解惠芳。如今她乘鶴仙去,弟妹們各自會有怎樣的感喟呢?我無暇回視弟妹。兩千餘人的腳步,兩千餘人的衣袂,兩千餘人的呼吸,匯成排天大浪,直撲丁阿姨的靈柩。他們熟悉丁阿姨嗎?他們了解丁阿姨嗎?他們是企望一睹最後的芳容,抑或是誠摯的人生告別?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