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自傷心水自流(4)
小倩倩是惠兒之女,與阿姨生肖相同,比小海的孩子大一點,長期蒙受歧視。惠兒接過鎖片和丁阿姨抱在一起,哭作一團。二十多年的怨憤被淚水沖刷了,二十多年的隔閡被淚河帶走了,這臨終前的真情,讓惠兒感受到沒有血緣之親的親情。病房的一角,坐着不會說話的父親,他被眼前的一幕感動,淚水也像瀑布一樣流瀉。這一幕正是他一生所期盼的。6月24日丁阿姨昏迷不醒,27日測不到血壓,手足冰冷,唯有一絲氣息如絲如縷頑強不絕。上海市分管文教的書記曾慶紅指示:儘力搶救,催促她親戚和家人會集。自丁阿姨查出癌症,我那病歪歪的父親每天必定要親自給她餵食,哪怕是象徵性的也要喂。1988年6月28日清晨,惠兒端盤,小海的舅媽隨後,我父親壓陣,一行人踏入丁阿姨的病房,父老捧着小碗盅,湯碗裏是精心調製的雞汁粥湯,走近床邊,俯身低喚:“阿是娥,阿是娥……”丁阿姨的眼皮微微翕動,似乎有一縷陽光在她的眼皮上翩翩欲飛,不知何處的鐘聲噹噹地敲了七下,餘音裊裊帶走了她眼皮上最後的陽光。我父親的手陡然鬆開,碎片紛濺驚恐的淚珠,他抱起丁阿姨嘶啞地嚎啕:“儂為啥不肯再等一歇?……”丁阿姨永遠地走了,帶着她諸多的光環走了……我父親用他的筆這樣寫道:“親愛的永華:我們四十二年的藝術伴侶今天永別了。我欲喊不能,欲哭無聲。你還年輕啊!……”按理,父親罹癌在先,似乎當遠行丁阿姨之前,現實的殘酷是讓他們顛了個個兒,丁阿姨走在了先,所以父親用筆寫下了太多的自責和辛酸,彷彿玻璃罩里的丁阿姨把父親的心也一同帶走了。丁阿姨的追悼會定於7月9日。這之前有不少案頭工作,如領導致的悼詞、家屬致的答詞,還有輓聯、消息稿等等,均由我起草。我是父親的長女,又是大報記者,理當效力。但我只是代寫、代擬而已,至於答詞當由誰去誦讀,應由華亭路的子女們商量。我認為潘小海是最合適的人選,從傳統的宗族觀念上說,他是潘門唯一的正統傳人。只是沒想到其他子女一齊反對,也許昔日的小海太受寵,太風光,一旦冰山融化,其他子女或濃或淡地泄漏不滿,釀造出杯水風波。7月3日上午,我父親特地從醫院歸來,子女媳婿們圍坐在老父身邊,七嘴八舌地找出各種理由不讓潘小海去讀。小海也不再吭聲。那麼誰最合適呢?有人提我的名,立刻群起響應,一片贊同之聲。猝不及防,我心慌意亂,我用目光向父親求救,孰料,老父昏暗的瞳仁里閃出火花,火花中躍動着希冀,殷盼,懇求……這怎麼可能呢?讓一個丁宅的局外人去執行?這些言詞僅僅是代言而已。我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呼她為母親?要知道我的母親至死都未曾原諒丁阿姨。極度的悲憤像鐵鎚似的一下一下地砸向我,砸得我清淚長流,無語凝噎……父親終於讀懂了我的眼淚。忽然間,他把手放於左胸,那裏一定絞痛酸楚。說:“今朝不討論此事。”……7月9日的天氣像一團火,只是赤日炎炎絲毫沒有影響對丁阿姨的追念,由兩千多人自發組成的“拜星族”,把龍華殯儀館圍了個水泄不通,殯儀館有史以來第一次租光了全部的花圈,弔唁大廳里,重重疊疊擠擠挨挨的花圈落款上可以找見許多尊貴的姓名:**、芮杏文、陳丕顯、朱基、巴金、汪道涵、徐寅生、夏征農、談家禎、俞振飛……在會場肅立的有上海市領導曾慶紅、胡立教、劉振元、陳沂,文化名人張瑞芳、袁雪芬等。追悼會由市文化局副局長主持告別儀式,市委副秘書長致悼詞……從民間到官方都給了丁阿姨的追悼會以最高的規格。領導對她的蓋棺論定是:“首先是黨員,其次是演員”,報章載文言:“人們為什麼那麼捨不得丁是娥呢?我知道……我們失去了一個為藝術獻身、堪稱人之師表的精神楷模。”直至我踏上歸程,眼前仍然繚繞着絲絲縷縷的憂傷和怨惱。丁阿姨的去世本與我無關,因為老父,我才從北京南下。可是,人與人之間的理解何等不易,連生我養我愛我的父親,也不能體察我內心永難癒合的創口。父親祈求的眼神梗在我心尖,像兩顆小小的砂石,擦得我生生地疼痛。我尤其沒有想到,父親會希望我列於丁是娥的門牆……返京之後,幾度提筆竟不知如何向父親說清楚我的失態和眼淚。1988年8月8日,一個吉祥的日子,父親的飛鴻展在我眼前,跳入眼帘的第一句話是:“這一次你來上海純然是為了我的家事。……”清爽的和風捲走了所有的焦躁和煩惱。寬厚智慧的老父親,用“我的家事”劃清了我不願逾越的界限。父親將心比心,“我們父女的性格有些相似,我們倆都膽小,遇到不如意的事,傷感、悲恨會久久埋在心底”。一語雙關,既暗指我難以忘卻生母的悲劇,也明言他對丁阿姨遽然謝世的悲痛。又說:“我回家后情緒始終是不能平靜,觸景生情在所難免。我現在的打算是要控制自己的傷感,使它逐漸淡化……”父親的話入情入理,他的言外之意是要我不要過多地沉浸在母亡的傷感中。母親的關愛燃旺我的痴念。我猜想父親百年之後,不可能與丁阿姨合塋。因為丁阿姨生前名動天下,歿後幾經波折,經政府特批,骨灰得以進入司局級幹部安息的革命公墓。父親不會同意以家屬的身份去附驥,那麼我能不能爭取他和母親相伴於黃泉呢?母親玉碎於大夜彌天之時,骨灰盒始終屈居於弟弟家的五斗櫥里。父親自然明白我的心意。我也提議,到他的老家鎮江郊區的葛村去尋覓一處墓地。魂歸故里是炎黃子孫的終極目標,那個小小的葛村應該是他的歸宿。但數度催促未有迴音,他的信里只是淡寫一句:“葛村的事慢慢商量。”看起來,父親對自己的歸宿另有安排,那麼,母親呢?雖然母親早在1978年平反昭雪,1979年第四次文代會上文聯副主席陽翰笙宣讀的被“四人幫”迫害致死的名單中有我母親的名字,但是,我對母親的死因耿耿於懷,一直想有個更透徹的了解。一個名字跳了出來:史織,藝名顧咪咪!我母親的得意弟子。在眾多的弟子中她與母親最為相知。1966年至1970年,革命群眾弄來弄去,顧咪咪弄潮於浪尖,未料航道詭險,觸礁舟傾,最終導致鋃鐺入獄。隨之,區委調查組進駐,恰恰在進駐當日的凌晨我母親轟然墜落。史織在哪裏呢?聽說她七載縲紲,重獲自由后息影舞台,隱失於萬丈紅塵。幾經周折打聽到她的下落。1989年赴滬探親的間隙我叩開了她的家門,顧咪咪依然保留着往昔的俏麗,嗓音甜美。我叫她咪咪阿姐,她的回應是: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