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無風不起浪,皇后曾信誓旦旦來鬧過,那時候他只道是皇后心窄,後來自己雖也尋思過,只是覺得未免滑稽,便漸漸淡忘了,今日再由女兒口中聽到同樣的言語不免心驚。女兒眼睛裏水汪汪的,似裹着淚,然細瞧之下卻沒有,無端端的,怎會污衊起自己的親姨媽呢。

到現在,純乾帝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他放下揪着的和齡的衣領。她向下跌了跌,膝蓋骨撞在堅冷的地磚上,頭頂上驀地傳來低沉的男音,「阿淳幾句話,頃刻間將朕的十數年變作一個笑話,你說,可笑不可笑?」

「父皇……」和齡看着他收緊的下頷,心裏抽了抽,不安道:「我沒有這個意思,不是您的錯,是、是她太壞!」

「在安慰朕嗎?」純乾帝傾下身撈起了女兒。她站直了,頭也才齊到自己下巴,不管多少年過去,他的阿淳依然是那個長不大的小不點兒。

他心潮起伏,將她單薄的身軀攬進胸膛,嘆一聲,道:「這些年,朕對不住良妃,對不住你,更對不住朝兒。仔細回想起來,朕竟一無是處,朕,不是個稱職的父親。」

隨着他的話音落下,阻隔在父女間歲月的隔閡彷佛都消弭無蹤。和齡吸了吸鼻子,萬分慶幸自己把一切記了起來,自此該都無憂了吧,等樊貴妃的事告一段落,便可告訴父皇自己心儀權泊熹了,上蒼終究待她不薄,苦難終於可以結束了。

萬鶴樓趕到之時是作好了準備的,他一瞧裏頭情形便知樊貴妃是真的大勢已去,最後的那一星猶疑也無影無蹤。

按照和齡所說,他是在勸阻樊貴妃無效下,眼睜睜看着良妃被樊貴妃灌下湯藥。這裏,他留了個心眼,並未將香囊之事供出,既然淳則帝姬並不曉得那香囊搭配湯藥的妙用,他也樂得少費口舌。

至此,樊貴妃謀害親妹良妃一事便在萬鶴樓的證詞下塵埃落定。

萬鶴樓知情不報,本該立即處死,純乾帝心知他會出頭為淳則,必然是她允諾了什麽,便低頭看向從方才起便一直膩着自己的樹袋熊,好脾氣地問詢道:「阿淳以為,該如何處置他為好?」

和齡坐直身子,手指還放在明黃的龍袍上,指腹緩緩在龍紋上摩挲着,回想着那一日萬鶴樓擒住母妃的情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誰也逃不掉!

「父皇。」她拽了拽純乾帝的龍袍一角,仰着明若秋水的眸子看住他,「您給東廠的權力……嗯,或許太大了,女兒在民間的時候可算見足了他們的威風。這萬鶴樓,他知情不報是其一。

其二,多年來他仗勢做盡無數壞事,如此泯滅良性、大奸大惡之徒,怎麽好授之以權柄呢。」授之以權柄的是當今純乾帝,和齡話尾意思就表達得比較委婉,明說純乾帝做錯了是大不敬。

她本想推薦權泊熹來接手東廠的,想了想作罷了,權泊熹又不能是太監。她吶了吶,繼續道:「將他打入詔獄吧,查一查,看看身上多少人命官司。父皇看,這般施排成嗎?」她揚唇笑了笑,明眸善睞,容光動人。

萬鶴樓卻如墜深淵……詔獄,自古進去的人,哪裏有命出來的?且現今兒負責詔獄之人正是權泊熹,落在姓權的手裏,自己焉能有命在!

「殿下,咱們說好的並不是這樣,你、你不能過河拆橋!」萬鶴樓陡然間發瘋了一般,他被宮人拿下向外拖去,口中污穢之言不絕於耳。

「不知所云。」和齡評價一句,言罷看向父皇,意外發現他也正看着她,她一怔,燦然而笑,「父皇不處置樊貴妃嗎?」除掉一個了,真好。還有樊貴妃,她要親眼看着這女人死,絕不是一句「打入冷宮」就能打發她的。

純乾帝隱下的怒火不是和齡能夠想像的,得知真相後他哪裏還記得二人間的情誼,便有,也只覺與樊氏間是讓他掃臉的情誼。

於樊氏,他此刻恨不能下旨將這賤婦製成人彘,效仿漢時呂太后把她扔進糞池自生自滅。只是如今不興這個,近百年來各朝各代的皇帝都沒有這麽做的,只有前朝東宮太子傳出過虐殺婦孺的臭名……聞人氏即便黃袍加身也不能掩蓋這一族骨子裏的冷漠血腥。

再說詔獄,詔獄裏雖酷刑甚多,可那是詔獄裏,他乃一國之君,實在不適宜有這樣血腥殘暴的名頭,又不是殷紂王,且紂王這「紂」便是後人強加於他的惡諡,他絕不能落得這般。

純乾帝忖度着,站起身緩緩在殿中踱着,最後,他選擇了歷來宮廷之中常見的賜死法子,無非白綾一條,毒酒一杯,選其一便可。

當這毒酒白綾在柑橘公公親自送到景仁宮之時,樊貴妃尚不知發生了何事。得知是淳則帝姬在皇上跟前嚼了舌根子,她當真是氣急敗壞。仗着自己多年頤指氣使,並不將柑橘公公放在眼裏,抬手在他面上就是一巴掌,「怪狗才,誰教你在本宮這兒學人放屁!本宮伴駕多少年,豈是你一句要賜死我我便要死的,什麽道理!」

人在驚恐到了極限的時候反應出來的不是懼怕,而是憤怒,往日顧忌形象不會出口的話這會子全冒了出來。樊貴妃又是打又是踢。柑橘公公起先還忍着,過了會兒,他直接一揮手,身後便有幾個孔武有力的太監一擁而上,直接按住了她的手腳。

「放肆!讓本宮見皇上,本宮可以解釋,讓本宮見一見皇上……」她說到最後竟是淚流滿面,「我不是成心的,是良妃搶了我的寵,我年輕氣盛氣不忿,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回不了頭了,皇上、皇上!」

一聲聲哀號卻再也傳不進養心殿。

和齡站在正殿外,聽見裏間錢嬤嬤與樊貴妃一同泣淚的聲音。安儂拉了拉她,「殿下,咱們走吧,這……等會兒人就死了,等咽氣兒魂魄飛出來是頂晦氣的時候,別教她再跟上您……」

「她死了就該進十八層地獄,鬼差把她魂魄勾走,如何來尋我的晦氣?」嘴上這麽說,和齡卻捂住耳朵,不去聽樊貴妃那一聲聲尖叫。她心裏突然發慌,仰面看向秋日明澈的天空,幽幽道:「母妃定在天上看着我,她會保護我,所以我不怕。」

屋裏掙扎的聲響逐漸停止了,如落葉落在湖面漾起的波紋,一圈一圈漣漪不消多時便了無痕迹。

和齡收回視線,看向安儂墜在腰間的香囊,她並沒有感受到鮮明的大仇得報的快感,反而有一絲說不出的惘然。

兩人往回走,她閑來無事,點了點安儂那鼓囊囊的香囊,脆生生道:「我想起來,大前日我在密果兒身上也瞧見了這個,你也問問篤清去,怎的人人都有這個的?」

正說著,先行回宮的小福子卻小跑着過來了,「殿下,娘娘正找您呢。國公府老夫人今兒進宮來了,娘娘的意思……您要不就去見見?」他沒說出原話,皇后原意是,淳則帝姬橫豎是要下嫁蕭家的,蕭老夫人來了,見上一面相相面是再正常不過的。

話里話外,總透着股淳則帝姬已經是蕭家人的自得感,加之樊氏這顆眼中釘已除,皇后高興得不得了,簡直不覺得在這內宮裏還有誰敢跟自己嗆聲皺眉頭說個「不」字,她教淳則嫁誰,她就得嫁誰!

和齡聽見小福子的話,先是一呆,原本勻速向前的步子就那麽遲登登起來。她轉頭看了安儂一眼,再重新把打量的視線放回小福子身上。其實要說這個小福子,和齡對他的底兒是清楚的,小福子在宮裏七八年,是近幾年才在皇後跟前嶄露頭角,也就是說,坤寧宮裏,不看葫瓢公公,二把手直接就是這小福子,不過這是先前。

和齡覺得奇怪,她記得自己那時候才一出現,皇后壓根兒不曾確定她就是淳則帝姬,卻願意把這麽一個重要的人物安排着來伺候自己。美其名曰關照,有臉面,但是有腦子的人都看得出來這份兒關照的背後是怎樣的心思,皇後由頭至尾都是用小福子來監視她的。

「小福子。」和齡喚了他一聲,收拾起心情,打疊起精神來應對眼下的狀況。她對身邊人的態度不算疏離,但也絕不會親厚無間,這是在恢復記憶後給自己的警醒,過去母妃便是教最信任、最親近的親姊姊給害了。

如今安儂和小福子不過是身邊伺候的宮人,安儂暫時可以信賴。小福子嘛,卻要在他身上打一個大大的問號,如果他一顆心果真是在皇后那處,那她就該想法子將他弄走了。任誰都不會喜歡自己身邊安放有別人的眼線,不管那背後之人用意是好是壞。

小福子聽見帝姬叫自己,便微微地點頭呵腰。

和齡道:「你跟在我身邊也有一段時候了,我的脾性嘛,想必你也了解一二。」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景仁宮的方向,「你曉得嗎,剛兒樊貴妃被柑橘公公領人用毒藥給葯死了。往日她身邊一干所謂忠僕,臨了兒了,卻只有一個錢嬤嬤,她見她主子死了二話不說,一頭就碰死在殿中的金爐頂子上。」

「殿下……」小福子張口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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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下個錦衣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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